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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奉恩将军到京剧演员

2022-01-05 21:30:51作者:金玉书
父亲十三岁时,就向宫廷供奉张小山(砌末张)学小生,开蒙戏是《镇潭州》的杨再兴。因为父亲是有爵位的皇族,张小山先生总是客客气气,不敢以老师自居,而父亲却坚持以师礼待之,并要张先生严格要求自己。继而,又向茹莱卿先生(名武生茹富兰的祖父)学《雅观楼》,向姚增禄先生学《石秀探庄》。

我的父亲金仲仁,本名爱新觉罗•春元。1886年2月19日(光绪十二年正月十六日)生在北京一个清室皇族贵胄家庭中。祖父爱新觉罗•阿昌阿,是礼烈亲王的后裔。虽然父亲出生时祖父巳经去世,但还是承袭了祖父“奉恩将军”的爵位。

父亲幼年时,各皇族间争权夺势的斗争极为严重,有权势的皇族对这寡母孤儿的父亲一家,视为可欺凌的对象。幸亏祖母有一股刚烈不怕强硬的性格,使这一家在逆境中勉强地生活着。由于现实生活和祖母处世的影响,使幼年的父亲对贵族生活产生了厌烦的感觉。相反,对戏曲特别是京剧却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雅观楼》金仲仁 饰 李存孝
《雅观楼》金仲仁 饰 李存孝

父亲十三岁时,就向宫廷供奉张小山(砌末张)学小生,开蒙戏是《镇潭州》的杨再兴。因为父亲是有爵位的皇族,张小山先生总是客客气气,不敢以老师自居,而父亲却坚持以师礼待之,并要张先生严格要求自己。继而,又向茹莱卿先生(名武生茹富兰的祖父)学《雅观楼》,向姚增禄先生学《石秀探庄》。有这样三位名演员的培养,使父亲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父亲是这样的热爱戏曲艺术,而清廷却要把父亲培养成合乎清室要求的皇族。让父亲去只有皇族才能进入的贵胄法政学堂学习满汉文字、皇族礼法、军事法政等内容。在学习期间,尽管戊戌变法失败、光绪皇帝被幽禁、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杀、康有为逃亡国外,可这维新运动的余波,还是冲进了贵胄法政学堂,影响了父亲的思想,使他亲身感受到皇族的尔虞我诈和清廷的腐败无能。因此他对世袭的皇族生活更加厌烦了,决心致力于京剧事业。他经常在肃王府、翠峰庵等票房以票友的身份串演小生。他在串演的过程中,结识了比他大五岁的王瑶卿先生。父亲从十五岁(1900年)与王先生结识,到他六十四岁(1950年)逝世,和王先生交了半个世纪的朋友。从和王先生配戏到相互切磋艺术,使父亲的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是同王先生的帮助分不开的。

当父亲的演技水平和剧目数量符合一个专业演员条件的时候,他毅然抛弃了奉恩将军的爵位和皇族贵胄的生活,投身到艺术事业中去。十七岁那年,他正式“下海”做了京剧演员。为了和皇族身份的爱新觉罗•春元彻底决裂,改名为金仲仁。

父亲为了进一步提高与深造,拜著名小生德珺如先生为师,与金少山、孟小如为同门师兄弟。

德珺如先生也是背叛侍郎家庭而下海的满人贵族。他是继龙德云、徐小香之后,在小生唱工上有所革新、有所创造的著名小生演员。在德先生的教导与影响下,父亲的唱、念、做、打,无一不体现出革新、创造精神。
《群英会》 金仲仁 饰 周瑜

唱,要讲究唱法;唱,要唱出感情。父亲的唱,就是这样。他精通音韵、讲求四声,字正圆腔、喷口有力;大嗓(雄音,也叫本宫音)、小嗓(雌音,也叫背宫音)结合巧妙,丝毫没有柔媚旦角腔。他认为小生腔一唱出柔媚的旦角腔,就不值钱了。他的唱腔不以巧腔取胜,而是每出戏应有每出戏的独特唱腔,也就是要以剧中人物的性格、身份和情节、环境来安腔,这样才能唱出感情来。同样是[西皮原板],在《飞虎山》里应用凄凉的腔;《白门楼》里应用悲愤的腔;《辕门射戟》里则应是气胜质壮的腔。他唱[摇板]或[散板],同样讲究因戏谱腔,尤其注重节奏尺寸。例如演《梅玉配》的徐廷梅,等待家人徐佩(拐银潜逃),心情焦急,上场唱的[西皮散板]“只因徐佩无踪影,一夜心中不安宁。”唱得紧凑,字间好象单摆浮搁,“不安宁的”“不”字略往上挑,“安”字下落低回,“宁”字用一“疙疸腔”,音色非常圆润动听。又如演《十三妹•悦来店》的安骥,派二骡夫去往红柳村送信,未见回来,上场唱[西皮散板]“只见红日正西上,骡夫为何不还乡。”也是等人未回的焦灼心情,但是句尾“不还乡”,用平腔只在“乡”字上使旋律挺拔的疙疸腔,因为紧接着是英姿飒爽的十三妹——何玉凤出场,他用这个挺拔的腔是为何玉凤出场铺垫烘托气氛。他设腔不仅合乎剧情,而且照顾到突出主要角色人物。这种细腻之处,是较为普遍的。再如演《玉堂春》的王金龙,在刘秉义、潘必正会审退下后,他把“适才堂口把话论,句句说的是真情”,改为“手指苏三一声问,不该当堂攀大人”,是面向苏三,而不是采用“背躬”唱,这从剧情发展来说是比较贴切的,末句“此事托与刘大人”,是边唱边写“请刘大人过衙一叙”的柬帖。绝不象有的小生唱“刘大人”使嘎调翻高,这是不符合王金龙急欲为苏三解脱,又碍于自己是巡抚身份,而且又在公堂之上左右为难的复杂思想感情的。他唱[西皮散板],是明白如话,圆润受听,大小嗓结合得没有忽高忽低跳跃之感。他唱[南梆子],在小生唱法上也有突破创造。[南梆子]原是梆子剧种的板式,京剧移植过来,《群英会•盗书》《鸿鸾禧》的小生唱,多是用[西皮原板]过门起唱,唱腔平淡。而父亲则是根据人物的身份、环境把这平淡的唱腔,唱得动听感人。他演《得意缘•说破》一场时,其中与狄云鸾对唱[南梆子](是与王瑶卿先生合作设计的)“非是我无情义良心昧丧……”一段,节奏快、行腔起伏跌宕有致,而[南梆子]能唱出激昂的情调,确实很见功夫。

父亲的念白,学王楞仙,但是他小嗓宽而响堂,所以大小嗓结合的圆润。他的念法,从丹田托气,雄音用虎音,字字有力,句句传神。尤其念“京白”,字音准确,如《马思远》的满都老爷和《贪欢报》的安道全,是艺术化了的纯粹京音,既标准又受听。与王瑶卿、梅兰芳和金少山的“京白”有异曲同工之妙。
《打樱桃》马富禄 饰 秋水、金仲仁 饰 丘生、荀慧生 饰 平儿
《打樱桃》马富禄 饰 秋水、金仲仁 饰 丘生、荀慧生 饰 平儿

他的做工表情细腻,很善于把传统老戏中精彩的表演技巧,运用到所创演的新戏里。如演《玉堂春•关王庙》的王金龙,当苏三赠给他纹银三百两之后,金哥送讯说鸨儿赶来,叫他急忙躲避,他就移用了《打侄上坟》中陈大官被叔父陈伯愚痛责之后,婶母赠他一封银子,家人陈芝报信说陈伯愚又出来了,吓得急忙逃跑,把手中的银子都掉在地下,同时又忙着提鞋,又抓拣银子的表演,实际上是虚拟动作,可是他那“三抓”,随着锣鼓三番“撕边一击”,使人觉得他抓到的都是沉重的东西,然而台上,却是空无所有,这段表演移用到这场戏里非常合适,也很出色。他把《打樱桃》的邱生想念穆小姐害相思病的情节表演,移用到《梅玉配》的徐廷梅在店房思念苏玉莲和《红娘》(原本)的张君瑞在书斋害相思病的戏中,喜剧气氛非常浓郁。又如他演《乾坤福寿镜》的林弼显在征海盗后班师回朝途中路遇生母胡氏,认母的悲痛急切的表情身段,就是吸收了《黄逼官》的共叔段哀求郑庄公(寤生)的身段,用在这里非常紧凑。再如他演《玉堂春•会审》时,随着苏三的禀诉和刘秉义的冷嘲热讽,表情身段紧扣剧情的发展,心理的矛盾,处处有戏。王金龙的笑就分狂笑、羞笑、尴尬笑、讪笑、怒笑、狠笑六种;几番惊堂木拍案,就有先拍、后拍、举起与刘秉义同时拍和举起同时不拍四种拍法,当时与荀慧生合作演出由张春彦饰刘秉义、韦三奎或陈喜光(杜近芳之父)饰潘必正,配搭严谨,每次演出通场彩声。这些创造演出,至今仍为后学者所宗法。
《十三妹·能仁寺》荀慧生 饰 何玉凤、赵桐珊 饰 张金凤
《十三妹·能仁寺》荀慧生 饰 何玉凤、赵桐珊 饰 张金凤 金仲仁 饰 安骥、孙甫亭 饰 张母、曹连孝 饰 张乐施

他演爱情戏,很善于用痴气、傻气、呆气来刻画人物,如《晴雯》的贾宝玉、《梅玉配》的徐廷梅和《十三妹》的安骥,就是运用痴、傻、呆三字诀,把人物演得那么典型,那么可爱,那么使人同情。如《悦来店》,当何玉凤问他姓什么,他谨记住奶公分别时嘱咐“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真情对人言”,而还要耍个小聪明,想了想只说三分:“安字有个宝盖头,只说三分,就说姓‘盖’……”,觉得挺得意,来了个傻笑,可是要回答的时候,看见身带刀弓的何玉凤又怔住了,张口结舌,傻呆之气十足,而不失书生本色。他演这出戏可算是代表作之一。

父亲还善于把一些本来无戏可做的“温戏”角色演活,而且演得非常精彩。如《庐江恨》,原为陈墨香首编;欧阳予倩编演时叫《同命鸳鸯》;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经焦菊隐、王瑶卿改编排演又名《孔雀东南飞》;后来,王瑶卿先生又给王玉蓉改编为《焦仲卿妻》,侧重为唱工戏。这戏的焦仲卿是屈从于封建礼教的牺牲者,既不敢反抗,又对受压迫的妻子刘兰芝无能为力,是一个左右为难的“受气包”,在戏里很难有发挥表演的场面。父亲则在“投池”一场戏里,从花园中寻找见到刘兰芝的几段对白突破了传统念法,糅合了似是话剧的念法,悲痛之中却又激昂,加上脚底下的“倒步”、水袖翻扬、甩发三者并举,真有“豁出去”的反抗精神,这场戏反而成了小生的重头戏。

父亲虽然出身养尊处优的贵族,但在学艺用功上却是不辞劳苦,武功非常扎实。经常和盟兄许德义(“奎派”老生许荫棠之子,著名武花脸)、荣蝶仙(程砚秋之开蒙师)一起练习武功,在和荣蝶仙演《马上缘》《虹霓关》等戏,对打时荣蝶仙虽然“踩跷”,脚底下一拧就转身速度飞快,但父亲穿着厚底靴的转身仍能走在前头,可见其脚下步法功夫。又如演《雄州关》的韩彦直,当其父韩世忠责他不遵军令,盛怒之下打他一个嘴巴,他头戴珠子头挂长丝线尾子,手持双锤,走一个“高窜抢背”,如鹰起鹘落,走“抢背”时左手举锤、右手掖锤,速度快而招式层次清楚,长线尾子不散不乱。再如演《雁门关》的八郎杨延顺,在“哭城”时跪在城下(台当中),在跃起走一“反屁股座子”,当时还兴有“跪垫”,他跃起时,把“跪垫”扔到右台口,起“反屁股座子”绕旋甩发,随着“跪垫”落地恰好正坐在“跪垫”上。这种表演技巧还是值得借鉴的。

1915年袁世凯为了达到复辟称帝的目的,派人拉拢父亲(二十九岁的父亲在京剧界已经有些声誉了),让他参加“筹安会”,并许给他以高官厚禄,让他脱离艺术舞台,走上政治舞台,为袁世凯称帝效劳。可是父亲不为高官厚禄所动,拒绝了袁世凯的拉拢,照旧在艺术的舞台上,从事他所喜爱的戏曲事业,扮演和创造他所喜爱的人物。
《珍珠烈火旗》 金仲仁 饰 狄青
《珍珠烈火旗》 金仲仁 饰 狄青

父亲从十七岁下海到六十四岁逝世,近半个世纪的舞台生活中,他同王瑶卿、李洪春、马连良、程砚秋、荀慧生等著名演员合作中,以他那精湛的艺术赢得了观众的赞许。在这些合作者中,和父亲相交最早、时间最长、友谊最深的要算王瑶卿先生了。数十年如一日,在一起钻研艺术,而且合作演戏多年,许多“王派”名剧,都是父亲的小生。如《珍珠烈火旗》的狄青、《十三妹》的安骥、《乾坤福寿镜》的林弼显、《梅玉配》的徐廷梅、《得意缘》的卢昆杰、《雁门关》的杨八郎……
《绣襦记》 荀慧生 饰 李亚仙、金仲仁 饰 郑元和
《绣襦记》 荀慧生 饰 李亚仙、金仲仁 饰 郑元和

和父亲合作时间最长、合作剧目最多的要算荀慧生先生了。合作时间长达二十多年,合作新戏有三十多出。其中以演《绣襦记》的郑元和、《钗头凤》的陆游、《香罗带》的陆世科、《婚姻魔障》的薛丁山、《红娘》的张君瑞、《杜十娘》的李甲、《霍小玉》的李益、《晴雯》的贾宝玉、全部《玉堂春》的王金龙、全部《得意缘》的卢昆杰、全部《十三妹》的安骥等,与荀先生功力悉敌、相得益彰。

就是这样一位背叛统治阶级、皇族家庭、将军爵位而甘心做为贵族所轻视的“戏子”的优秀演员,到解放前夕,无论是生活还是体质都是朝不保夕的。正当我们一家绝望无援的时候,北京解放了。

1950年春节将过,文化部戏曲改进局局长田汉同志,把父亲接到中国戏曲实验学校,和王瑶卿、王凤卿、尚和玉、马德成、谭小培、萧长华一起,被誉为戏校“七老”。

记得一次父亲从学校回来时,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步履矫健,笑嘻嘻地走进屋来,对我说:“学校为了照顾我,让我在家教戏,每月给我一千斤小米(解放初期都以小米计算,再折合米价领钱),还要给我们画像呢!这下我又可以继续教戏了”。
晚年的金仲仁
晚年的金仲仁

父亲说的继续教戏,是他在解放前不但有“维”字学生:高维廉、苏维明、董维贤、关维芳、洪维良、周维俊、王维秋、王维筠、朱维斌、金维正等,而且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培养过李德彬、高金儒等。而他最后的学生则是中国戏曲实验学校的张春孝。

父亲说的画像,是党对“京剧七老”的极大荣誉,每人画了一幅大油画肖像。这极为逼真的画像,不但在校庆时悬挂在学校内,而且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的戏曲展览会上,挂在展览大殿内这是党和国家对父亲的器重、关怀而给予他这样的荣誉。

正当父亲决心把余年献给京剧教育事业的时候,1950年六月初九日病魔终于夺去了父亲的宝贵生命。

生,是党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和艺术生命;死,也是党给他做了善后安排:田汉同志不仅代表党和文化部主持了追悼会,而且亲自把他的灵柩送至墓地,这是多么恩厚的待遇啊!

父亲虽然已经去世三十五年了,可是他所塑造的艺术形象,至今还活跃在京剧舞台上。如果不是他抛弃了皇族生活,哪会有这些艺术形象活跃在舞台上呢!哪会有艺术上的贡献呢!父亲精神不死。

1985年8月

文章来源:咚咚锵公众号
(摘自 《戏曲艺术》198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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