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宝林与京剧
2022-08-09 20:42:45作者:王决
侯宝林在学唱京剧各流派特色上,有着超凡的摹拟本领,仿学得形神兼备,他紧紧抓住每个演员声腔造型和表演上的特色,学得逼真,一般说唱到两三句就能要下好来。
侯宝林(1917—1993)
相声艺术的一代宗师侯宝林先生不幸于今年(1993年)2月4日病逝。近几年,在我整理他的相声作品时发现其中近三分之二属于“柳活”(即以京剧为题材的相声节目),足见侯派相声艺术与京剧的渊源之深了。当年梅兰芳先生参加晚会演出中间常常由他垫场。等他一下场,梅先生总是亲自给他道乏。当年金少山先生豪饮健谈,善交四海宾朋,侯先生亦是金三爷的忘年之友,多次听金三爷谈古道今。尚小云先生侠肝义胆,他敬佩其人,过从甚密,穿堂入室如自家人。有一次演出,由他的相声演大轴,前面的京剧名角均不计较,只有吴素秋先生找他“算账”说:“侯先生,今天我们可都是来捧你的,完了戏你可得请客。”说完众人大笑。谭富英先生在台下沉默寡言,不善交往,可是跟侯先生却是多年的交情了。一次侯夫人对谭元寿说:“我第一次到谭家,怎么没见到您这个伟大的人物呢?”众人不解。事后才知,原来元寿先生小侯夫人王雅兰五岁;“文革”以后,京剧名流度日艰难,从不愿锦上添花的侯先生则今天到梅宅看望香妈(梅夫人),明日到马连良先生家给马夫人问安。由于他了解京剧演员,跟京剧演员聊起来总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原来侯宝林先生最初也是学京剧起家,而且正经拜过师,学过艺呢!早在三十年代初,是京剧在北京的大普及时期,演出场所除内外城的一流戏园子哈尔飞、吉祥、第一舞台、广和楼等以外,在天桥三角市场、鼓楼后及白塔寺、隆福寺等庙会的地场上,还有专门演唱段儿戏、折子戏和滑稽二黄的戏摊儿。著名演员有:云里飞、飞不动、大妖怪、草上飞、小迷糊、郭全宝、夏丽华等,侯宝林在学习相声以前,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侯宝林12岁在天桥学艺
侯宝林四岁就被送到养父家,七岁起靠舍粥棚领来的粥糊口。虽然穷苦却培养了他的幽默性格,他和穷孩子们看见掌勺发粥的人不公道,就学着京剧丑角数板的口风,在粥棚门口数道:“火车一拉鼻儿,粥棚就开门儿。老太太给一点儿,小孩儿给粥皮儿。小媳妇儿抹着胭脂粉儿,掌勺儿的就给一大盆儿。白天净干亏心事儿,晚上回家找不着门儿。”苦中寻乐,锻炼了他的伶俐口齿。十二岁养父带着他拜颜泽甫为师父学京剧,卖身契上最后写着:“……课艺期间,为师效力,车轧马踏、投河溺井,悉听天命,与师无涉,中途辍学,赔偿三年膳费,谨具此字,以昭郑重。”师父让给祖师爷的牌位磕头、请祖师爷赏饭吃,还告诉他祖师爷是唐明皇,他弄不清谁,心说:这个名字还挺上口。他住在天桥福长街二条的师父家里,边当小使边学戏。师父拉的一手好胡琴,练手的时候常让他调嗓子。他每天清早生好炉子坐上水以后,就到天坛西北角遛早儿,先是念“引子”和大段“白口”,接着,一边往西走一边喊嗓子,过了先农坛在四面钟停下来,拉个“起霸”,走个“马趟子”,然后回家灌开水、打扫卫生、熬粥,这时老师还在睡回笼觉呢!他刚刚学了不到三个月,能唱几段儿了,老师就带着他到天桥“平地茶园”去搭班演唱。他们自嘲说:“平地茶园,刮风减半,阴天最烦,雨来就散”。班主老云里飞当年有六十五、六岁,名字叫白庆林,清末在嵩祝成科班唱开口跳,擅长演《连环套》里的朱光祖,武把子好,所以艺名老云里飞。因年纪大了,戏班由他儿子云里飞(白宝山)领衔演出滑稽二黄,他演出时化妆很简单,将身穿的灰布大褂当做蟒袍,头上戴的方巾、四棱盔是大婴孩香烟的烟盒糊成的。戴髯口、耍马鞭,有时一个人分包赶角,有时候找人与他合演。他最擅长插科打诨、即兴发挥。有一次他对助演的演员说:“注意点儿,别把我的大褂给撕了。我这件大褂是宝贝,上台是行头,睡觉是被单,赶上哪天断了顿儿,就到当铺里当五毛钱,喝口棒子面儿粥。如果撕了口子,再拿到当铺去就得两扔。两扔就是我扔给他,他又给我扔回来,一个子儿都不值了。”他的表演象闹剧,做派像京剧中的文武丑,抬腿拧旋子翻跟头很有几手绝活。演唱西皮二黄很有韵味。每一段都以即兴的诙谐将观众逗笑而告结束。人们称他是“平民娱乐的怪杰”是“天桥八大怪”之一。侯宝林在“平地茶园”唱段戏,打大锣、小锣、铙钹,每天开场前还常常说段笑话唱几句小曲,起到聚拢观众的作用。在这个戏摊儿上他边演边学两年半,掌握了京剧的基本功,每天也能拿到整份了。由于颜老师去山西太原,侯宝林没有满师就提前毕业也宣告失业了,当时他只有十四岁,学戏时按照“打戏”的旧学习方式,侯宝林没少挨打,但是颜老师教学的严格,他也受益匪浅。从北京解放,他每月都给师父送去十五元生活费,直到颜老师逝世。
有一天,侯宝林到鼓楼市场去,碰见一桩巧事,一个在地场上演出的戏摊儿,唱完《捉放曹》向观众敛完钱,再想继续接演时,发现打大锣的人不在了。班主李四急得直嚷:“救场如救火,哎!大锣谁会打?”侯宝林挺身而上:“要没人打,我行。”“好,快来吧!”打完了李四很满意,问侯:“小伙子,你会唱吗?”“会。”“好,从明天起就到这儿来唱吧!亏待不了你。”从此,侯宝林在这个小戏班里呆了两年多。因为演员少,生旦净丑都得演,戏路子越来越宽,演《辕门斩子》时,他一个人一会儿是杨延昭,一会儿是佘太君分包起角。《牧虎关》学的更瓷实,从高来、杨八姐、鞑婆老旦,一直到高旺样样都行。最拿手的一出,是一个人杂学唱的《拾万金》,四大须生、四大名旦的著名唱段,每次唱的都不重样,他自称是“侯记话匣子唱片公司”,观众很欢迎。每天能分到一角钱左右的戏份儿,刚够自己填饱肚子。他当时最羡慕的美餐是:四个“两面焦”,一碗素杂面汤。这是戏摊儿和相声场子艺人们常吃的饭食,他们每天每人能分到三、四毛钱,比他多挣两三倍。为了生活,他拜常宝臣为师学相声。常逝世后,1937年底又拜朱阔泉(艺名大面包)学相声,1939年春天在天桥新民茶社正式演出。1940年去天津在燕乐戏园首演成功,声誉鹊起。
侯宝林、郭启儒合说相声
侯宝林最拿手的相声传统段子有一多半是“柳活儿”,大部分都经过整理加工,进行了创新。京剧有些剧目里原来都有些格调不高的台词,像:《女起解》中崇公道的感慨,《贵妃醉酒》中高力士的自嘲等,后来都修改得很有情趣,侯宝林受到这方面启发,冲破了陈腐的旧观念锐意改革。流行多年的传统说法认为:相声的柳活儿主要是歪唱京剧来逗乐儿,不能学得象、唱得对,不然、观众听我们唱干啥?我们必须唱得齁不是味儿、出点儿怪相,把观众逗乐了才行。每学必歪才能达到“理儿不歪、笑不来”的要求。相声学唱京剧就是“洋闹儿”吗?侯宝林反对这种说法,他觉得是一些缺乏京剧基本功的演员,为了博得廉价的笑料,才用歪唱、出怪相、洒狗血等丑化的办法来哗众取宠。而自己呢,嗓音亮、吐字清、有演唱过京剧的基础,可以通过“柳活儿”正儿八经地仿学唱段儿,让观众听到流派纷呈的唱腔,看到优美潇洒的动作,既亲切又使观众得到京剧的美感,这才是相声的仿学艺术。相声演员在生活中不是丑角,更不是自轻自贱的“下三烂”。通过十年的演出实践,侯宝林将相声中的学唱京剧从丑和怪的感官刺激转化成美和帅的、具有知识性、趣味性的京剧欣赏,使相声的“柳活儿”走上正路获得新生。例如他根据《戏迷杂学》整理的《戏剧杂谈》,除去糟粕赋予新意。开头“垫话”中提到的“我四十二岁却研究戏剧有五十多年”,“戏剧与水利的关系”等,是他加上去的,比较清新。接着,提到京剧和话剧在舞台上台词、动作、道具却有着虚拟和写实的差异时,他根据自己过去演出的体会,谈得头头是道。像讲述京剧的道具时说:“登一张桌子表示上了山,登三张桌子时表示上了房”,形成房却比山高,“酒宴摆下时,空酒杯一举,什么也没吃就算酒足饭饱了”等,分析得合情入理谐趣横生。有人说侯宝林的“柳活儿”对普及京剧起过一定的积极作用是不为过的。
解放后,他编演的学唱京剧的“柳活儿”,着重塑造人物来提高思想性和艺术性。像《改行》高歌当哭似地控诉了封建统治者对京剧艺人的迫害和折磨;《关公战秦琼》通过胡乱点戏,讽刺了旧社会达官贵胄昏庸无知。1962年毛泽东主席看过后说:“我们党就要反对瞎指挥,反对干部当中的官僚主义”。陈毅同志也认为:“对那些依靠权势乱弹琴的人,就应该讽刺。”这个段子灌制成唱片后发行全国,1990荣获“金唱片奖”,是“侯派”相声艺术的顶峰了。
侯宝林《萧何月下追韩信》剧照
侯宝林在学唱京剧各流派特色上,有着超凡的摹拟本领,仿学得形神兼备,他紧紧抓住每个演员声腔造型和表演上的特色,学得逼真,一般说唱到两三句就能要下好来。在学《三娘教子》中的老薛保时,边走边念:“天到这般时候不见东人到来,待我出门看来。”酷似马连良的念白。学唱《四进士》宋士杰的那句“三杯酒下咽喉把大事误了呐呃”注意在舌音里渲染马派唱腔的华丽,一出口便掌声不断。在学唱《斩经堂》中的吴汉时,那句“贤公主,休得要……”用沙哑的声音突出麒派的苍劲,连周信芳本人都赞赏:“学我,要象侯宝林那样学。”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听了他学唱姜妙香的《奇双会》后说:“侯宝林学姜妙香还真有味儿,他演的这是文明相声。”他学京韵大鼓名家白云鹏迈着碎步上台的龙钟老态的劲头儿和演唱《探晴雯》“冷雨凄风不可听”时缠绵凄惨的韵味,曲艺界一致认为是一模活脱——真像。有的观众反映:“一般演员唱的那两口,还不如侯宝林哪!”
《落马湖》王雅兰 饰 黄天霸、侯宝林 饰 樵夫
四十年代初,日伪政权统治下的天津市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一些曲艺园子生意清淡,那些经励科们为吸引观众,就决定每场的大轴演反串京剧。侯宝林轻车熟路有了演戏的机会。他先后扮演过《法门寺》里的赵廉和贾桂;《马前泼水》里的崔氏;《翠屏山》里的潘老丈;《落马湖》中的樵夫和酒保;《审头刺汤》中的汤勤;《乌龙院》中的张文远等。在演出中常接受大家的指点、不断提高。1941年某日他在燕乐戏园反串京剧《古城会》扮演关羽。演出后征求意见,检场的杨汉亭说:“恕我直言,'叫马童你与爷忙把路引’的‘引’字您唱的太一般,韵味不足,林树森唱的这个‘引’字后边还有个小腔儿呢,我给您学学。”侯宝林马上就学会了。一字之师他和杨成了好朋友,经常交流对加工唱腔的心得体会。侯宝林最惬意的是1944年他和旦角演员王雅兰合作在天宝大戏院演出《四郎探母》,王雅兰扮公主,侯演前后的萧太后,中间演小生杨宗保;演《法门寺》,王演孙玉姣带宋巧饺,侯演贾桂。有一次演出的全本《玉堂春》,王雅兰演苏三,侯宝林先演解差崇公道,后赶巡按王金龙。因为事先没排演,临到园子时,才发现了问题。因为,前场崇公道下场后,紧接着下一场王金龙就得上台。侯宝林卸妆、换妆的时间太紧。还是侯宝林脑子快,他对演蓝袍的演员说:“崇公道下场后,请您加个过场,编几句词儿,按《黄金台》的路子,唱二黄,先是导板、碰板再转四句原板,然后自报家门,接着唱两句散板,有这工夫,我就能打扮整齐上场了。”结果,演出时效果很好。王雅兰很钦佩侯的机智、热情和对京剧的熟悉,侯宝林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们合作了两年,彼此配合默契。到了1946年水到渠成喜结良缘。
侯宝林与王金璐(右)合影
侯宝林在文化上也是自学成材的。他幼年时在北京市立第二十七小学只读过三个月的书。为了多识字,在戏摊儿演唱的时候,看见戏折子上写满了京剧剧目的名字:《捉放曹》《文昭关》《打渔杀家》……就刻苦地自学起来,不认识的字就找人请教,认识几百个字以后就练习看小说、报纸,不认识的字就猜着往下念,事后再查查字典。凭着坚韧不拔的毅力,艰苦自学了十年,终于在1951年改编、创作了以评论京剧为主的相声《戏剧与方言》。所以侯宝林生前曾幽默地说:“我提高文字能力是从认识戏出名字开始的,属于戏曲文化!”
在侯先生病重住院期间我去看他时还专门谈到他的“柳活儿”。他说《改行》所以由八段改为三段,是根据时代的要求进行修改的,最后花脸卖西瓜唱的四句散板;“我的西瓜赛砂糖,真正的旱秧脆沙瓤,一子儿一块不要谎,你们要不信就请尝尝。”过去的最后一句唱词是:“谁要不吃给你大开膛。”然后做右手举刀、左手揪脖子杀人的动作,表现一种穷凶极恶的丑态,这显然是对京剧演员的丑化。改动这一句唱词,不仅表现了演员的善良本性,而且更辛辣地嘲讽了旧社会民不聊生、百业萧条的现实。侯先生在病中的这段谈话,足以说明他对“柳活儿”是何等的精益求精,也说明京剧艺术在侯先生的相声艺术中是多么举足轻重了。(摘自 《中国京剧》 1993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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