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牡丹亭》一曲“懒画眉”

3月下旬，江南阴湿寒冷，石头城樱花纷飞、梅花堆叠、绿柳依依，春雨霏霏霖霖。

我出长干门，去老城南古天界寺旁边的《天界书院》访友，意外聆听到彭林刚先生演唱【寻梦】一折中的“懒画眉”。
【寻梦】是昆曲《牡丹亭》的戏核，绚烂之极到黯然魂丧的转折。

从绮梦中苏醒的的少女，再次来到“无处春心不飞悬”的满园春色中，心神漪荡，满怀惆怅，那是真是幻？倩影入梦，檀音犹在，难逢又难舍的美妙转瞬成空，她悸颤，寻觅，落寞……

彭林刚演唱的“懒画眉”缱绻空灵，有非常难得的悄寂又天真的滋味。以往舞台上的杜丽娘不是过于娇软忧戚成熟，就是过于鲜妍甜脆浮丽，而其实，痴心的姑娘是迷惘的，她的妩媚是苦闷的，她的袅娜是迟疑的，她是细思暗伤、独自沉吟的。彭林刚的唱腔有安静的痴和纯，真是好。

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出生在戏曲艺术环境的孩子，周遭的丝弦锣鼓，粉黛钗环，咿咿呀呀，彩绣罗裙，以及勾魂摄魄的戏中情节和身段，早已在晨昏朝夕潜移默化在少年柔软的骨血中。就像一粒美魅的种子，被地亩收受，被天风爱抚，自然而然生根萌发，挡也挡不住。

行内人常说“不疯魔不成活”。

彭林刚一定是疯魔的，否则，经受种种挫折，以八尺男儿之身，怎会将自己修成了一位公认的台风绰约的优伶乾旦？

他的嗓音华美，华丽的声线音域宽柔清冽，高音处通透朗丽，振羽入云。幽咽低回时如萦绕之丝，沉香袅袅。特别他对于抑扬开合的处理，可以瞬间在波峰浪谷升降变换，优游自如，有若魂灵摇曳。

难怪他会得到新艳秋、张继青、黄孝慈……等前辈大师的赏识和悉心传授。

惟有痴迷者能够成就自己的铸造。

艺术没有什么专业不专业、票友不票友之分。

千古流芳的敦煌壁画，龙门石刻，诗经，唐诗宋词，谁能说那些佚名的作者都是打酱油的？

美，钟情于将心灵寄托于她的真人。 就像《牡丹亭》塑造的杜丽娘，至真至诚，至情至性，对于自由生命与心之爱慕有挣脱 压迫的强烈渴望，乃至于生可以为之死，死亦可以为之复生！

她是腐朽黑暗封建社会的叛逆者！

这样赤诚的品性是伟大的文学巨匠汤显祖讴歌的，也是他个人理想与意志的写照。这位绝不屈服于权势的“狂奴”，一生反抗专制权势和僵死的礼教，弃官宦等级如敝履，以激情绚烂的浪漫主义谱写“美与死亡”的凄美，企盼冲破暗夜、迎来自由的重生。他借杜丽娘之言高傲宣示：“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就像苏东坡说的“江海任余生”一样，高蹈绝尘！

汤显祖独立特行的一生和他创作的艺术瑰宝，世代传奇。

往往，真正的风华都在悬崖之上峭壁之下，如黄山青松、幽谷百合。

在南京，这座古老的人文荟萃之地，卧虎藏龙，古往今来有多少故事呀！

我想起这里的文脉，除了刘勰，王谢家族，李白，苏轼，王安石，曹雪芹，吴敬梓……之外，汤显祖也在南京住过几年，他的昆曲《牡丹亭》在数百年后的今天，是这个城市的文化神品。

而这个六朝烟水浸润过的地方，每一块城砖都知道，历朝历代，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们颖慧峻拔，常常形乖状僻，遵从自己的心性活在他们的热爱和追寻中。

各怀绝技的他们在当下或许已经红颜憔悴，白髯飘飘，但心口还簪着梦花的残香，架着纸烟的有斑疤的手指还有抡斧的余力，沧桑的眼神还有热情在闪动，执拗又随性。

年华会无可挽回依次渐老，姹紫嫣红开遍都将付与断井颓垣，但他们还忠诚着悄然褪色的少年之梦……

我是常常为此感动的。

这一个黄昏和夜晚，雨线飘珠，春水海棠。

几盘素菜，几杯薄酒。

朋友请彭林刚先生清唱。

在座诸君都似被施了法术，一脸柔静，垂睑倾听。

有位摄影师伸出手指头对着房梁绕了几绕，无可言表。

淅淅沥沥，廊下花窗，瓦盆兰草……

惺惺相惜。

优良种籽和它们伸展的英姿都是在的，他们传承着前人积攒的芬芳，如同凤凰台上的箫，桃叶渡口的柳，如同背西风酒旗斜矗的望江楼，数不尽的风流人物在此丰沃之地受孕与反哺。

这个被战乱和疫情以及其他烦恼煎淹着的春天，再多的忧愁也挡不住庭前牡丹花开。

感谢我的朋友们。

2022年4月 南京

苏叶，原名苏必显。女，祖籍湖南，1949年生于江苏南京，1970年毕业于江苏戏剧学校话剧班，1989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70年在江苏省歌舞团合唱队工作，1972年调南京电影制片厂，先后任电影解说、电影文学编辑、编剧等，参与创办江苏省作协中学生文学报《春笋报》，中国三月风杂志社江苏记者站站长，南京艺术学院影视艺术系文学班写作教师，南京散文学会副会长。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总是难忘》、《苏叶散文自选集》。作品在全国及省市文学奖项评选中获奖。（摘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