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红菱正艳——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黄孝慈逝世五周年

江南红菱正艳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黄孝慈逝世五周年
彭林刚

 

2016年7月在南京某医院的病房中，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中国戏剧二度梅获得者黄孝慈老师，正在向学生高飞悉心传授自己的代表作《红菱艳》。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  黄孝慈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我身上的这些东西要赶紧传给年轻人，这才是我今生最重要的命啊！”病榻上的黄孝慈因受癌症折磨，形容消瘦，气若游丝，虽然没有了往昔的神采，但依然努力地保持着一个演员应有的优雅。她对前来阻止她教学的主治医生如是说，主治医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地退出病房。

“飞飞啊，我们再把刚才那段戏重新来一遍……好吗!”

 

飞飞噙着泪水点点头，又假装笑靥如花，此时她哪能认真入戏？只得机械地把戏中欢乐的场面重演一遍。孝慈老师叹口气，微微点头又似摇头，已是精疲力竭，又似乎明白学生心里所想，幽幽地说道:“飞飞呀，我们演员的心里除了戏，不能有任何杂念……在我走之前，一定要将《红菱艳》全部传给你……这个人物的感觉应该是这样的”孝慈老师说着、比划着……倏忽间，又神灵活现起来，嗖的跳下床示范地表演了起来。此时，飞飞再也难掩悲伤，泪水滂沱。

这个画面不是小说、不是戏剧，也不是电影，而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中国戏剧“梅花奖”二度梅得主孝慈老师生前故事中的一个真实场景再现。

其时，孝慈老师罹患癌晚期，生命将逝，心心念念不忘的还是此生最至高无上的京剧艺术，是学生高飞正在复排，凝聚江南京剧数代人艺术结晶的《红菱艳》。

这年盛夏奇热无比，排练场的四台大空调仿佛都在空转，买来硕大冰块放在各个角落，演员们还是热得汗流浃背。正在住院、遵医嘱三个月米水未进、正在接受化疗的孝慈老师，一次次地顶着烈日偷跑到排练现场，完全忘记自己是身体孱弱的病人，或是跪地示范、或是亲自示范唱腔，或是与导演商讨舞台调度等问题。一遍遍的演绎着她心目中的“戏比天大”。

《红菱艳》是孝慈老师首次夺得了中国戏剧“梅花奖”、被誉为“水乡京剧”的一部代表作，这部作品倾注了江南数代京剧人的心血。

遥想当年，冯子和以一出《红菱艳》跻身于“江南四大名旦”行列，占据着江南京剧界的优尊地位。在“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年代，唯其子小冯子和(冯玉铮)继承了该剧，冯玉铮加入江苏省京剧院改行成为专业编导。在《红菱艳》已经绝迹舞台半个多世纪，冯玉铮根据父亲留下的剧本重新整理改编，又赋予新内容，还将这出戏传给了孝慈老师。冯玉铮为什么单独挑选孝慈老师来传承这出戏呢？这是因为孝慈老师曾经演出的《白门楼》，给冯导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白门楼》是孝慈老师向老艺术家张世兰学习的一出传统剧目。张世兰，坐科富连城，先习旦角后改小生。孝慈老师多次上门讨教，张世兰被其真诚打动。根据孝慈老师的艺术特点亲传《白门楼》。孝慈老师在《白门楼》中，前演貂蝉百媚千娇；后饰吕布威凛骄横，跨行表演展示出她非凡的艺术才华。

杜近芳、黄孝慈师徒合影

孝慈老师成功地塑造了貂婵与吕布这两个性格、性别完全迥异的 人物形像，冯导很是满意，所以冯导决定将凝聚父子及数代人心血的《红菱艳》传授给孝慈老师。孝慈老师不辱使命，从冯导那儿接过了《红菱艳》，不过要将该剧列入排练计划却非易事。

当时黄孝慈老师与董金凤、黄晓萍、钟荣、赵道英并称为“五朵金花”，是江苏省京剧院的五张王牌。不过，江苏省京剧院名旦云集，是著名的“一窝旦”，前有新艳秋、沈小梅、李砚萍、李正芝等老艺术家，后有“五朵银花”及后起之秀李洁(现更名李奕洁)等步步跟上。要想在众多旦角中一枝独放，比登天还难，何况此时，她已然45岁。

为了能将《红菱艳》重现于当今的京剧舞台，孝慈老师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找各级领导畅谈演出远景，说破嘴、跑断腿，甚至是“死缠烂打”，最终《红菱艳》纳入京剧院排练日程，不过因经费等诸多原因，一切从简。所谓的设计，不过是去仓库翻些陈年家当，看哪一块幕布合适，便废物利用。好在全团上下⻬心协力，团结一心，该剧终于成功地树立于京剧舞台。

《红菱艳》在南京等地上演立刻好评如潮，大家一致认为是“江南水乡京剧”的重现。接着该剧过五关斩六将，杀进“全国京剧新剧目汇演”，作为入选剧目，远赴天津竞演。

记得那天的下午场是上海京剧院大手笔、大制作、明星阵容版 《曹操与杨修》。《曹操与杨修》刚在上海出现便成为专家戏迷、各家媒体竞相讨论的话题，此刻又在天津一炮炸响，而《红菱艳》紧随其后的夜场，如何去接这样个热场子？剧组感到压力山大，一向淡定、遇事不慌的孝慈老师亦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与紧张。为了安抚大家，孝慈老师先定定自己的神儿，然后缓缓地对大伙说：“我们该怎么演，还是怎么演吧!” 当晚，舞台大幕在忐忑中徐徐拉开，江南水乡小桥流水、雕窗花栋立时印入眼帘，藕塘、红菱、小船、美人……果然是该怎么演还是怎么演。只见四十多岁的孝慈老师非常轻松地把一个18岁的少女邬菱姐演驿的生龙活现，真可谓步步有彩，满台生辉。她的这个邬菱姐既遵循京剧的行当规律，又不墨守成规，将其他行当中适合的部分拿来为我所用，看似不讲究，实在精心考究。演出中，观众不断报以热烈的掌声。《红菱艳》这么一出小情、小爱、小制作的京剧，同样是本届京剧新剧目汇演的一匹黑马，获得评委与观众一致好评。

《红菱艳》在天津一炮而红，孝慈老师也因此摘得第七届中国戏剧“梅花奖”。

“黄大胆”是孝慈老师的别称，就是说她爱戏，眼里只有戏，不管是什么戏、什么流派都敢接、敢唱、敢演。《红楼二尤》中的“秋桐”，以泼辣旦或彩旦应工。秋桐即不是主角、戏份又少，又吃力还不讨好，甚至要毁掉个人形像，没有人肯接这个活。领导找孝慈老师商量，她毫不犹豫地接下这个人人嫌脏的“活”，且演来极具光彩，以至于后来换演员，剧场方面都不答应。恰是这个角色为她后来成功塑造虎妞打下坚实的基础。

《蝴蝶杯》

孝慈老师在获得梅花奖6年之后再次引人瞩目，这便是她在新编京剧《骆驼祥子》中饰演的虎妞。虎妞这一人物形象是第一次出现在京剧舞台，为了演好这个角色，她一口气把原著读了9遍，然后深深地埋入到这个人物当中去，从内心深处去理解，揣摩这个人物。

虎妞是大龄未嫁、刁蛮泼辣的女子，她对工人及其刻薄，恶声恶气，但对祥子却是充满真爱。为了体现原著中虎妞极具个性的大虎牙，孝慈老师刻意找人做了两颗虎牙，但实际排练中影响着唱念，不仅没有为角色增光，反而影响演员发挥，她放弃了从外形找人物性格的想法，而是在内心挖掘这个人物。经过反复琢磨，孝慈老师为虎妞设计握着一大串钥匙出场，人物性格立即呈现在观众面前，刚出场便迎来一个“碰头好”。在“祥子醉酒”一场，孝慈老师还将《通天犀》中武二花的造型用在了虎妞的身段上，恰到好处体现出虎妞的性格泼辣，又对祥子的百般疼爱。正因为有深刻的理解，孝慈老师发表的论文“撕碎自己演虎妞”才能获得全国艺术论文评比二等奖。

《骆驼祥子》迎来了孝慈老师艺术人生的第二个巅峰，成功问鼎“二度梅”，成为第十六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

“二度梅”得主孝慈老师，其艺术道路决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着曲折，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江姐》

孝慈老师算是生⻓在梨园家庭，黄爸爸是专业县剧院的琴师。黄爸爸早年是北京某银行职员，原本收入不菲，一家人衣食无忧，日子过的富裕惬意安康。但黄爸爸极爱拉京胡，一心就想着下海成为专业琴师。适逢江苏宿迁县京剧团需要琴师，经人推荐，黄爸爸毅然辞掉银行职员的工作，举家离开北京来到苏北的小县城。小县城生活并不如人意，不仅仅是再也见不着大都市的繁华，更主要是琴师的收入与银行职员有着天壤之别，丁点收入根本不能养家糊口，一家人从此陷入吃上顿无下顿的困境中，黄妈妈只得变卖首饰或四处借贷，苦撑苦挨。爱戏入深的黄爸爸却是义无反顾，继续坚守在琴师的岗位，也恰是这些优点全部遗传给了孝慈老师。

黄爸爸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深知文化在戏曲中的重要性，一边让孝慈老师在剧团里学戏唱戏，一边坚持让黄孝慈读书上学，孝慈老师读到高中时候，恰逢中国戏曲学校招收江苏京剧演员进修班，孝慈老师也参加考试，从此得到正规的戏曲训练。

在学校，与其他同学相比孝慈老师显然是起步最晚的一个，为了能跟上同学的步伐，她每天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的人。经过一番勤学苦练，不仅追上同学的步伐，甚至领先于同学。到70多岁时，孝慈老师在大学里讲学，仍然能做下腰、劈叉等高难度动作。

作为戏曲演员，孝慈老师的高中学历在当时算是高的，她能写会说，闲瑕时就爱看书。也是因为有文化、有教养，她才会善待他人，才会更加珍惜戏曲艺术。

《拾玉镯》

记得那年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孝慈老师带着自己的承包团来到苏北某山区演出，气温骤降至零下十几度，连化妆油彩都被冻成一个硬管子，大家都劝孝慈老师放弃演出，她将油彩放在炉火边，烤化后再一点点抹在脸上，硬是坚持在四壁透风的舞台上演出三个多小时。当她的戏结束后就急急忙忙御妆钻出被窝取暖。谁知散场后，观众不肯离开，叫嚷着要孝慈老师加戏。她听说后，不由分说立即起床，在垃圾堆中找出扔掉的“刨花”重新刮水片、化妆、包头，以最快的速度重返舞台，为观众加戏。有一些人不能理解和不接受孝慈老师的行为，孝慈老师如是响亮地回答：“我来就是为农民兄弟演出的！”凡是访客，无论是专业还是票友，有无官职等，均一视同仁、认真对待，送客时一定要目送到看不见人影为止。扬剧梅花奖得主徐秀芳随口夸赞了一声：“黄老师，你的袜子真好看。”孝慈老师第二天悄悄将一沓新袜送到了扬剧团传达室。一年，应邀担任中央电视台“青京赛”评委，在众多旦角中她看上丁晓君，多次主动写信鼓励她。其实孝慈老师已是“二度梅”得主，完全有条件收到这个学生，但她以大情怀却坚持把丁晓君推荐到师父杜近芳的门下，最后成为丁晓君的“大师姐”。孝慈老师上孝下慈，对小辈慈爱有加，对师父更是孝心可鉴日月。因不能长期守在师父身边，专门为师父立了一个账户，每月按时往里面打钱，然后让自己在北京的义女每月上门替自己探望师父，为师父买各种食物，每天只要能坐下来必然要打一个电话给师父，她怕师父一个人寂寞，跟师父聊聊天。

孝慈老师爱戏是出了名的，爱美也是出了名的。无论什么场合一定是穿着非常得体，她从不追求品牌，但一定是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即使弥留时，学生来、同事来、领导来探望，一定要让医生事先通知她，并经得她本人的同意，然后她一定要梳一梳零乱的头发，抹一点淡淡的胭脂与口红后，才让客人进入病房。

“摆驾……”不知道是因为入戏太深，还是自知天命已绝。2017年1月9日昏迷中的孝慈老师睁开眼看了看围在四周的家人和学生们，然后拚尽全力道出最后一句台词。仙去也！从此，仙道也有天籁之音，人间再无黄孝慈。

“一蒙惊艳贯两京，圆梦犹闻⻓歌行”，这是顾浩敬献的挽联。孝慈老师，想必您在仙界也是个入戏极深的好演员、好角儿。

写在江苏省京剧院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二度梅获得者、“时代楷模”称号获得者黄孝慈老师逝世五周年之际。

深切怀念艺术家黄孝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