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崇禧丨忆伯父马连良排演《赵氏孤儿》

伯父的一生是学京剧、演京剧、发展京剧的一生。他“独树一帜”的马派艺术，经受了历史的考验，得到了社会的公认，为京剧艺术史增添了光辉的一页。

伯父待我亲如己出。1945年为我取名崇禧，1949年滞留香港期间，曾亲笔写信命我在祖母身边尽孝，耐等怹的归来。1951年起，我伴在伯父身边十余载，得其教诲，终生难忘。今逢盛世，又值伯父百年诞辰，回首往事，历历在目。 1959年春节过后不久，听伯父说团里决定排《赵氏孤儿》，准备向国庆十周年献礼。“这出戏不错，我来（饰）程婴，还真得用点心思，好好儿琢磨琢磨！”

自此以后，除了正式演出以外，伯父几乎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准备程婴的戏上了，首先是专心致志地看剧本，一坐至少也要一两个小时，竟至奉茶不饮，捧食不进，细致入微地体会剧情的发展和人物的性格。其次是设计唱腔，他反复推敲，直到感情色彩浓、音乐形象饱满、声腔娴熟动听了，才肯休息。怹还觅根寻据地改良服饰，使其既符合人物身份，又呈现出时代美和新颖感，然后还要安排身段，大处抓得紧，小处不放松，反复练习，直至表现技巧熟练了，才告暂停。这几样伯父每天不间断地交叉着做，虽然当时已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他不但不言累，反而是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3月初的一天，伯父上午去团里回来，已有倦意，午餐过后，伯母对我说：“你伯伯要歇会儿，让你去给他捶捶腿。”伯父的右腿因少年时练功过度，致使后来每逢连续工作时间过长，筋骨即感不适，趁午睡时进行按摩式的捶打，不但舒活筋骨，还可恢复疲劳，久而久之成了我们子侄辈尽孝的良机。

我走进伯父古朴恬静的卧房。卧房内除了一张红木大床，即是一对古式的紫檀雕花的顶箱立柜。但是顶箱早被伯父取下，给与改良，配上底座支架，一只放在床前，上悬磨料花镜权做伯母的梳妆台；另一只放在前沿，两旁各置硬木方凳，做为放置伯父文件、纸笔等物品的“接手桌”。伯父蜷起双腿习惯地向左侧卧在床上，我立即为怹盖好毛毯，坐在床边的硬木绣墩上轻、重、缓、急地为怹捶起腿来。约摸20多分钟过去了，伯父却并未入睡，虽然眼睛闭着，睫毛却一眨一眨的。又过了一会，伯父竟低声哼起了“反二簧”，蜷着的腿开始舒展开来，侧卧也变为平躺，不多时，两臂忽左忽右地比划着。忽然，伯父撩开毛毯，下床，走到前沿顶箱的前端坐在右侧的方凳上，说：“有个老身段，我动了动，想安在戏里的‘说破’一场，得走走看。”我垂手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老人家。伯父打开一本文件夹，顺手拿起一支钢笔，相继做出了似是写又像画的身段，嘴里哼着：“老程婴……”，伯父边唱边做，出神入化，还自己念起“崩登仓”的锣鼓经。他猛一抬头，立即合上了刚打开的那本文件夹，又急忙转身，左手按着文件夹，右手轻捂在前胸，头在晃动，身在颤抖。这一连串的动作再加上面部表情，表现出角色的忧伤而惊恐的情绪，把我紧紧地吸引住了，而伯父此时却驱走了疲倦，忘却了午睡。

伯父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琢磨，一次一次地不断练习。时而，对着床前镜台的镜子，将这组动作分解开来，前后左右“定格”，自我审视；时而，又坐下来不断斟酌唱词和每一个身段，当唱到：老程婴提笔……”的“提笔”两字时，只见伯父坐在方凳上，上身前后挪动位置，手握笔杆上下滑动不止，忽然问我：“你们教学生写字、画画儿有什么讲究？”我答后问怹有什么疑问，伯父告诉我：“我儿时入塾时间不长，写字、画画儿未能接受正规训练。可程婴又是个知书达理、深明大义之人，能写能画，我在台上要是不像样，岂不给人留下笑柄？”

隔一天，伯父对我说：“咱爷俩出去一趟！”我随伯父来到西单旧刑部街一位以画为业的徐伯伯家中，寒暄之后，伯父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来向您讨教古人作画是何模样、姿态……”，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伯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1959年3月下旬，《赵氏孤儿》演出喜获成功，每当演到“绘图说破”一场时，观众无不为之感动，随之掌声四起。4月7日晚，彭真市长亲临北京市工人俱乐部观看演出。看后，高兴地走上舞台，紧紧握住伯父双手，赞不绝口。9月27日，北京京剧团在北京市工人俱乐部举行“国庆献礼”演出，演毕，观众齐集台前，久久不愿离去，无不翘指称赞《赵氏孤儿》一剧的演出，为京剧的百花苑又添一枝奇葩。

（原载于2001年6月7日人民日报（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