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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野猪林》的戏里戏外

2022-10-07 18:58:50作者:法立
手头珍藏的有:杨小楼《野猪林结拜》的老唱片录音,李万春《野猪林一路上受不尽无情恶棍》等著名唱段,厉慧良《野猪林发配》音配像,由崔嵬、陈怀恺导演,李少春编剧并领衔主演的电影艺术片和舞台实况演出的音配像。
京剧《野猪林》(电影版)集京剧文武老生之大成,不仅是京剧艺苑中的一枝风姿瑰美的艺术奇葩,也是一出雅俗共赏久唱不衰的传世之作。据闻,最早把这个故事搬上京剧舞台的是武生宗师杨小楼。1922年,他在上海跟牛松山学了《夜奔》的身段后,回到北京正式改编上演颇受欢迎,成为武生戏的典范。此剧演红后,激发了杨小楼排演全部《林冲》的豪情——共分四本:《野猪林》、《山神庙》、《夜奔梁山》、《火并王伦》(杨只排了前三本)。杨小楼扮演林冲,鲁智深最早由侯喜瑞扮演,后来由郝寿臣扮演,上演后享誉剧坛。之后,著名武生李万春、李少春和厉慧良均演出此剧。
京剧野猪林
    手头珍藏的有:杨小楼《野猪林·结拜》的老唱片录音,李万春《野猪林·一路上受不尽无情恶棍》等著名唱段,厉慧良《野猪林·发配》音配像,由崔嵬、陈怀恺导演,李少春编剧并领衔主演的电影艺术片和舞台实况演出的音配像。作为一个门外汉——我以为:虽然是同一个题材,同一个行当,同一个人物(林冲),则无论从主题的提炼到情节的安排和唱腔的设计,李少春的《野猪林》都更为贴近生活,更是引人入胜,更能与内外行观众产生共鸣,给人以最美的艺术享受。

    一代宗匠余叔岩轻易不赞许同行,在谈到杨小楼时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杨小楼完全是仗着天赋好,能把武戏文唱,有些身段都是意到神知;而在他演来非常简练漂亮,怎么办怎么对,别人无法学,学来也一无是处,所以他的技艺只能欣赏而绝不能学。”大师级的论断对于其他后起之秀可谓“此言”不虚,而对于自己的入室弟子李少春则应另当别论。根据有关资料介绍,杨小楼先生的《野猪林》可能是一出较纯粹的武生戏,李少春在继承杨派艺术的基础上表现出许多新的创造,有不少超越杨先生的地方。

    有人说,中国的京剧从谭鑫培开始,经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基本风格都是属于古典唯美主义的,特别适合于中上层士人的欣赏口味。其时,典雅、精致、细腻、婉约……之“美”成为当时衡量艺术效果的唯一标准。“剧”义是无关重要的,“艺”是第一位的。所以,早年的很多京城戏迷上戏园子只是去“听戏”,大多闭上眼“听享”美妙的韵腔。故事情节、人物关系完全成了附属于“表演”的位置。京剧远离了现实生活,为下层平民百姓所可望而不可即。

    杰出的艺术大师杨小楼为后人留下的《野猪林·结拜》的老唱片录音,无疑成为极其珍贵的传世之作。被称为京剧界通天教主的刘曾复先生在《回忆杨小楼的演出》一文中有过生动的描述:1929年杨与侯喜瑞排出《野猪林》、《山神庙》,杨演林冲、侯演鲁智深,在北京西珠市口大街的第一舞台公演。杨小楼的《野猪林》没有武打,主要是唱、念、做。这样安排正是服从全部《林冲》的整体性,在此戏中杨的创作艺术境界确实很高。一个很大的成功之处就是完全躲开了与此戏相似的《大名府》的表演,深受当年观众的称赞。

    “误入白虎堂”一场,高俅要斩林冲,林高喊冤枉,高俅惊思之下吩咐把林送开封府定罪,由中军押下。由于剧情与《大名府》发配太相似了,大家猜不出林冲脚被烫伤后到底走什么脚步,真怕出来跛跛像《大名府》卢俊义那样不美观的走法,甚至人们想如果杨小楼上来一步一颠唱一段二黄散板,那可就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了。等出场一看,大家全服了。
京剧野猪林
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主唱京剧经典《野猪林》精华片段

    “野猪林”一场前接鲁智深过场下,解差董超(迟月亭串演)、薛霸(先是傅小山、后来是王福山)后台一声喊叫,董超先上,林冲斜身磋步上,薛霸随后上,林归中间后转身端丫后倒、低头坐地不起……后是董、薛搀林,捆树上,鲁救,松绑,薛背林,与鲁智深合唱二黄散板下。这样表演既合理又火炽,既美观又能充分发挥杨本身的特长,杨的磋步是有口皆碑、无可挑剔的绝技。杨所演的《野猪林》里的林冲是“忍而又忍”,这样就更便于衬出《山神庙》以后林冲的“忍无可忍”。这种欲擒故纵的表演艺术手法值得后人学习。
    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根据回忆撰文指出:一是《野猪林》的末场杨小楼扮林冲穿红色罪衣罪裙上场,按“编辫子”的走法走蹉步,穿的是草鞋戴脚镣;二是这一场下场时所唱四句二黄散板,末句是林冲、鲁智深齐唱,杨的嗓音十分响亮,竞盖过郝寿臣,博得满堂彩声(有人说杨小楼只会唱西皮不会唱二黄,此亦不确;这出戏就是唱二黄的一例;而《下河东》更是杨常唱的戏,也是唱二黄的)。三是曾经看过三次《野猪林》,杨每次演法小有不同。即末场走蹉步时有时竞直截了当坐于台上,有时则翻一小软抢背后再坐于台上。吴先生认为:杨小楼执简驭繁,点到而止,只有他才能这样演;而观众对李少春就不一样了,如果少春也只是点到而止,观众就会不答应。两人的路子是不能互相代替的。

    据记载,杨小楼的《野猪林》与《山神庙》是同时排的分两天演出。《山神庙》这出戏只是沽酒和最后开打较重一点,前文后武剧幅不大,杨宗师不久后就不演《山神庙》了。他晚年只演《野猪林》而不动《山神庙》和《林冲夜奔》了。倒是素有“北猴王”之誉的李万春把四本《野猪林》、《山神庙》、《林冲夜奔》和《火并王伦》全排了。从保留的《腾府伊灭良心责我军棍》、《提起此事怒满膛》、《感谢你活命恩再生难忘》等录音和回忆文章,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李万春博学多能戏路宽广,武功深厚有嗓能唱。

    作为武生大家的李万春,对剧本与人物都有着自己的理解和独特的艺术构思。《忆李万春〈野猪林〉》一文载:剧中林冲发配,翁婿离别,张教头有几句台词表现出心绪纷乱,手足无措的表演。他自言自语地念道:“贤婿此去沧州路上凶多吉少,必须想一良策才好……我去找他!我去找他!”一边思索一边指向前方,然后又摇摇头头否定了。经过冥思苦想后,最终斩钉截铁般地念道:“哦呵有了!事到如今哪,我还是找那个大仁大义的和尚罢!”剧场内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在“发配”一场中,林冲在幕内唱罢【导板】后戴着手铐打着雨伞上场,在董超(钱鸣业饰)、薛霸(唐世辛饰)二解差的呵斥、毒打下步履瞒跚,慌不择路。突然,董超一个“扑虎儿”横卧在林冲的脚下,只见林冲踉跄跳过,随即全身跃起翻了一个“吊毛”,那把雨伞则闪电般地围绕着人的形体动作一起旋传了360 度,人虽摔在地上,雨伞却仍然在头顶上打着。观众异口同声地为这一绝技喝彩。“戴手铐、打雨伞、翻吊毛”这一特技被称为“李万春一身三绝”。

    李庆春扮演的高衙内勾小花脸带笑容,活活脱脱一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在东岳庙调戏林娘子时也是丑态百出。林冲赶来飞起一脚,李庆春蓦地腾空而起翻了一个“吊毛”,身上的绿地儿花榴子裹成一团,动作简练落地无声。他爬起之后莫名其妙地询问左右家丁:“怎么回事?”不知是摔晕了还是在装傻充愣?林冲发配后,高衙内欲霸占林娘子,被林娘子刺了一刀。搏斗中,林娘子自刎,高衙内伤势严重,生命垂危。他左右晃动,然后身体后仰,仰到一定程度时却并未摔倒,而是用了一个“卧鱼儿”,卧在地上,结束了狗命。

    《野猪林》、《山神庙》,有杨小楼的在前李万春没法相比,他就把精力集中在了《林冲夜奔》上。李万春的《夜奔》比杨小楼的本子加多了杜迁、宋万,奉白衣秀士王伦之命,迎接林冲上山,开打愈显火炽。尤其是在林冲进了庙门,身体困倦意欲打睡片刻念一副对儿。昆曲原词是:“一觉放开心地稳,梦魂先已到邯郸。”他则改为:“一觉放开心头稳,浑浑沉沉倒阳台。”念完马上起范儿,打个飞脚,跨右腿,转一个半身,踹鸭儿,卧鱼。其快如风,迅速已极,卧在地上的身段,姿势美观。每次必得满堂彩。

    《林冲夜奔》演红了以后,李万春又排了四本《火并王伦》连在了一起唱,是皮黄。唱有几段垛板和大段白口。毛庆来再赶个青面兽杨志,与林冲有场开打。毛离开了永春社,李桐春也来过杨志。白衣秀士则一直是张永禄。这出《林冲夜奔》和《火并王伦》,成了李门本派的拿手好戏。以后演《夜奔》的武生,都是按李万春的路子。《火并王伦》成为李家独一份……

    有推崇李万春表演艺术的观众撰文说:“1952年,李万春从南方率团来京,演出《野猪林》获得成功。当时李少春领衔的新中国实验京剧团也在演《野猪林》。于是在北京出现了二李同演《野猪林》,竞争十分激烈的景象,一时难分轩轾。1963年(应为1962年,笔者注,下同。)李少春的《野猪林》,由崔嵬导演拍成了戏曲艺术片,流传至今而李万春的《野猪林》随着演员人生道路上的坎坷(曾被打成右派)而逐渐湮没,颇为遗憾。”

    如果说李万春在《野猪林》中有许多独特的艺术构思和艺术处理,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确实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愣要说与李少春的《野猪林》“难分轩轾”,则有点夸大其词了。轩轾:车子前高后低叫做轩,前低后高叫作桎。难分轩轾即:难分高下,难分伯仲,或难分优劣。不是笔者厚少(春)薄万(春),其实,仅就李万春先生的后人在两个版本的继承选择上足以说明孰高孰低。

    李小春为李万春之长子,自幼受祖父及父教益并得舅父李少春传授。据李少春之子李浩天回忆:当年,中国京剧院(现为国家京剧院)的一位领导吕瑞明曾对自己的父亲说过,你该找个接班人了;李少春答曰,我得避嫌哪。吕瑞明当即明白了,你想的是李小春,这是个难得的人才!传统戏恢复上演后,笔者曾从报上看到过一则消息:李小春赴上海演出《野猪林》,广告有“李少春亲授”的字样;李万春之嫡孙李阳鸣,自幼随祖父学艺,为李门第四代传人,有“小万春”之称号。演出的《野猪林》也未遵循其祖父的版本……

    身为京剧外行,根据自身所见所闻与所感,我觉得:李万春先生的《野猪林》虽好,但较李少春先生的《野猪林》(尤其是唱功)略逊一筹。

    厉慧良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京剧武生,他比李少春小4 岁。俩人从小同过台,有着较深的情谊。据说,厉慧良对这位“二哥”是既服气又不服气:服气的是人家的本事,不到二十岁就在京、津、沪各地成了名;不服气的是,从各方面的条件来看,自己并不比他差。思来想去,就横下一条心拼命钻研艺术。他仿效古人“头悬梁,锥刺骨”的办法,把自己每天生活起居的床头上、蚊帐顶和洗脸盆上面的墙都写上“李少春”三个字,他把李少春当成自己的追逐目标和竞争对象。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成为“西南小霸王”之称的出色演员。

    到新中国成立前后,厉慧良已经成为名冠三江的“好角儿”了。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厉慧良受到批判加之偶然摔伤了腿,不能登台,使他有了一个出川北上到北京治病的机会。伤愈之后,他没有回四川而是迁徙并扎根于北方。适逢天津市文化局正在谋划着组建一个国营市级京剧团,经过一段时间的周旋,厉慧良终于落脚天津,成为与“四大须生”之一的杨宝森并驾齐驱、双挂头排、并列正团长的天津市京剧团创始人。

    1956年前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伏罗希洛夫访华,中央决定由中国京剧院的李少春、杜近芳、袁世海主演《野猪林》招待贵宾。当时李少春嗓音失润不能演出,在京的武生有的没有好嗓子,有的不会此剧。周总理把厉慧良从天津借来代替李少春与袁世海、杜近芳合演《野猪林》。厉慧良的此剧戏路同李少春的差不多,正式演出时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同志陪同贵宾观看此剧。演毕毛主席陪同伏老上台与厉慧良等握手祝贺演出成功并合影留念。从此厉慧良名闻全国,当他到各地演出时,观众都要求看他的《野猪林》。

    据《大师级的厉慧良》(陈绍武)一文介绍:从1956年6月到1964年9月,作为天津市京剧团的头排主演的厉慧良演出了大量的优秀传统剧目:《长坂坡.汉津口》、《挑滑车》、《艳阳楼》、《金钱豹》、《闹天宫》、《钟馗嫁妹》《八大锤.断臂说书》等数十出。移植演出了昆曲《十五贯》,主演了新编剧目《关汉卿》、《乐羊怒啜中山羹》等。还演出了新编近、现代剧目《火烧望海楼》、《白毛女》和《六号门》等剧。这一段是他艺术生涯中最辉煌的时期。

    正当厉慧良艺术上大红大紫的时候,赶上了“四清”运动。仅仅因为当时权力很大的康生看不上厉慧良,就停止了他的演出。而后层层动作,严格审查,把他在四川的“老底儿”也抖落出来,罗织了一大堆罪名:什么他是“国民党员”,“天天盼老蒋反攻大陆卷土重来”,又是什么“反对党的领导,阴谋破坏现代戏”,加上他确在生活作风上放荡不羁,“数罪并罚”,于当年冬天,把他投进了监狱。先说判死缓,后又改无期,最终于1966年6月宣判十五年徒刑。

    1976年1月6日,坐了十四年又三个月牢的厉慧良提前出狱了。理由是“反革命分子”的结论属不实之词,生活作风问题虽存在,但因改造态度好,免于刑事处分。天津市京剧团派车接他回团,恢复了他的工作,其时他已五十六岁……使他欣慰的是他有幸领衔当今中国最高水平的京剧艺术家演出团赴香港演出,赢得了“东方武王”的美誉。使他更欣慰的是,他以毕生精力创造的表演艺术,终于被公认为独树一帜的流派——厉派,他终于可以以流派创始人的名份写进中国京剧史册。

    不过,欣赏厉慧良先生的《野猪林·发配》音配像(由马少良配像),给人的第一感觉也是厉慧良先生的唱腔虽好听,但局限在有嗓能唱的水平线上。较之李少春先生的发配一折的那段风靡大江南北的【高拨子导板、回龙、原板转摇板】,根本不能同日而语;马少良的配像从扮相到身段较之李少春先生的扮相身段也相差甚远。笔者留意到其中一个细节:当董超和薛霸悄悄捆绑刚刚进入梦乡的林冲时,李少春一声“哦……呵呵……”特别传神,而马少良则闭着眼睛腿却在不断地抖动,显然有点过了。

   此外,笔者曾经从网上看到一张李少春先生在发配一场带枷锁和手铐的黑白剧照。据称有观众提出林冲带枷锁不好看,影响舞台艺术审美。李在以后的演出中便去掉了木枷,其舞台艺术形象丝毫没有受损且别有风味。同样,厉慧良先生的演出恢复了最早的版本,加之马少良的配像(因扮相一般)舞台造型似乎也没有锦上添花美上加美。我以为是这样。

     根据手头的音像资料,李少春演的《野猪林》先后有过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1958年的实况录音,由李少春饰林冲,袁世海饰鲁智深,侯玉兰(李少春的夫人)饰林娘子,孙盛武饰高衙内,苏维明饰高俅,骆洪年饰陆谦;第二个版本是1962年,崔嵬、陈怀恺导演,李少春担任编剧并由李少春和袁世海领衔主演的电影艺术片,也是李少春唯一传世的经典作品:剧中除林娘子改由杜近芳饰演,其他角色均为原来的演出阵容。

比照两个不同的版本,尽管演出阵容基本没变,但给我个人的感觉是:电影版比1958版明显高出了一筹,剧中冲突也更为集中紧凑。尤其是从剧本到人物,从情节安排到唱腔设计,从(林冲)边摔边唱的功底到最后的开打……无时不刻地展示出李少春高超的艺术才华。对此有人评论说:“《野》剧兼有豪放之美、典雅之美、凄伤之美、愤慨之美。她,既是现实主义之杰作,又是古典主义的范本。”

    我曾经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电影版的白虎节堂一场,林冲受刑后,一句“八十棍打得我……”唱的声情俱绝激愤冲天,不仅后来者很难达到这个意境,就连李少春本人的舞台版本也稍有逊色。这当然是取决于舞台演出属于一气呵成,戏刚刚演到一半,李先生不可能就把嗓子用到极致。而电影录制则可以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充分利用嗓子的最佳状态发挥出最佳的演唱效果。可以说,电影版本的林冲人物造型被李少春推向了艺术的巅峰。

    不过,即使如此空前绝后的艺术精品,也曾遭到过非议。有位学者撰文说:少春演“白虎堂”一场还是成功的,不能用杨(小楼)来否定李。至其主要败笔乃在于少春为林冲所安排的几个唱段。“长亭别妻”一场唱散板太近于青衣腔(如苏三、窦娥一类),未免衰飒,不像林冲;“野猪林”出场唱高拨子,风格殊不谐调;“山神庙”一场唱大段反调,有字无腔,吃力不讨好。这实是由于少春排一出戏力求全备所致,结果反成蛇足。

    欣赏流派,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可厚非。文字启蒙师周增皋先生生前跟笔者谈论京剧曾有过裘盛戎不及金少山之说,我也曾试图跟老师“保持一致”最终未能如愿。或许是自己的欣赏水准没有到位,欣赏金少山的唱腔总不如裘盛戎的声腔更上瘾,“十净九裘”好像也不是空穴来风!有着超越一般伶人的智慧和眼光的谭鑫培,扬长避短发挥自身的优势创出的谭派声腔,据说也曾遭到内外行之诟病,但最终形成了“无腔不学谭”的新风。

    社会在进步,非要拿着李少春与杨小楼相比或者与纯老生并论,则难免不会出现以偏概全。公正地说,李少春的武戏丝毫不比其他杰出的武生逊色,他的唱念可与同时代的著名须生争相媲美。有幸听过李少春先生《战太平》全部唱段的吊嗓录音和灌制的“号炮一响惊天地”的那段【西皮导板转散板】,我真的想象不出——这出余叔岩先生亲授的剧目,除了他的师兄、四大须生之一的谭富英先生外,还能有谁能够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水准?

    所以,李少春在自己的杰作《野猪林》中增加了“长亭别妻”的【二黄原板、碰板转散板】,“发配”一折独树一帜地创造了京派【高拨子导板、回龙、原板转摇板】和“山神庙”那段【反二黄散板、原板转散板】的唱腔,不仅集李少春的声腔艺术之大成,也让观众大饱耳福,从中获得了余韵绕梁的艺术享受。

    “四月晴和微风暖”,李少春和杜近芳唱的似行云流水,李的第二句运腔令闻者如沐春风;长亭别妻,林冲和林娘子如泣如诉的对唱,字字血泪句句情深;发配的唱段是李少春专程去寻访前辈,从一麟半爪搜得的北派高拨子的唱法加以整理,效果极佳;“大雪飘”的唱段由低回婉转的散板起唱直接转入原板。用行家的话说:“整段唱腔不求大起大落,只求符合剧情中人物的特定心情,音乐衔接天衣无缝,人物感情的转换自然顺畅,从低到高,由怨到愤,层层递进”,为后人所不能及。

    此外,还听到过一种说法:有一位后生看了李少春《野猪林》影片,对“山神庙”一场林冲一人与十几个人对打的场面大为赞叹,曾对著名武生王金璐说:“王伯伯,这一场太棒了!让李少春一演,显得林冲的本事太大了!”金璐笑答:“你这是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才有这样的感受。其实台上人越多,扮林冲的主角越省劲;折腾得挺欢,看起来火炽热闹,真正出力的倒是那十几个人。”

    此事是否属实无从查考,而以我观之,李少春在影片《野猪林》后面的开打精妙绝伦武功深厚。他运用了电影中的甩衣御敌之手法,其中腾空而起、空手夺抢、用脚勾刀以及抖枪、跟头和手拽手推将打手掀翻在地……等等。一言以蔽之,看李少春的表演真切信服扣人心弦。看其他后起之秀(如于魁智、王立军等)的表演,“程式化”太浓,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年轻的表演艺术家们根本就是在“做戏”!

    影片《野猪林》情节曲折感人,艺术手段浓淡相宜。影片集中展示了李少春文武老生全面精湛的艺术才华和独特超群的大家风采,加之袁世海和杜近芳两位艺术家的鼎力相衬,成为优秀的传世之作。观赏这部影片,给人最深的感受就是主要角色和次要角色的塑造都非常成功。孙盛武、苏维明、骆洪年、曹韵清、李幼春、罗世保等剧组全体成员的技艺精湛、表演不俗而珠联璧合,令人击节慨叹的同时也获得了浓郁清新的艺术享受。

    影片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博得海内外观众交口称赞,导演大师崔嵬、陈怀恺和其他电影制作者功不可没。他们不仅挚爱京剧艺术,更具有很高的欣赏水准。据陈怀恺回忆:……当时,荒煤同志建议崔嵬拍《野猪林》。但是李少春患神经衰弱症,没有应命。于是,荒煤、田方、崔嵬和我一同去看厉慧良同一剧目的演出。崔嵬不太满意。我们再度去动员李少春,告诉他一出两个小时的戏,分成40个工作日拍完,每个工作日只拍三分钟的戏。这就解除了他的精神负担,同意接受任务。

    幸亏当时还没有“人情”与“疏通”的概念,也没有什么沽名钓誉和滥竽充数,才使得这部经典中的经典脱颖而出,以致五十多年前崔嵬大师导演的这部影片至今无人能够超越。剧中林娘子一角原本是由李少春的夫人程派青衣侯玉兰饰演,而搬上银幕成为传世之作,则改为梅派青衣杜近芳饰演;李少春的弟弟李幼春虽为郝寿臣弟子,工架子花脸,在剧中却担任解差董超的角色。这也充分显示出李少春先生量才用角的慧眼与君子风度。

    倘若换成后现代某些人的思维逻辑,面对流传千古的美差,首先“考虑”的自然是自己的亲朋好友。林娘子一角断然不会让给别人,自己的手足也应当角色升级,扮演个鲁智深也不是特别“勉强”!不过如此一折腾,观众也就看不到身着僧衣,袒露着肚皮挥舞禅杖,一举一动都十分好看的袁世海的艺术形象了;缺失了杜近芳那让人荡气回肠的青衣腔,舞台上的豹子头林冲或许会真的落得个“孤军奋战”,经典作品肯定会大打折扣!

    著名电影艺术家和剧作家崔嵬也非浪得虚名!他对戏曲艺术十分熟悉,尤其是对戏曲文学和古典文学颇有钻研,才能得心应手极富创造性地利用电影的表现手段,原汁原味的把李少春和袁世海、杜近芳近乎完美的唱念做打……酣畅淋漓地表现了出来。按照原来的舞台剧开场是高俅登场,崔嵬改为东岳庙烧香作开头。使得人物刚一上场——东岳庙里林娘子遇到高衙内,便发生了戏剧性的冲突,一下子也就抓住了观众的心里。

    舞台上的“长亭别妻”只有四句唱,崔嵬提出,这种情况下夫妻两人的感情是难舍难分的,不能太过于简单地处理,应该有一大段抒情的唱腔。于是便有了那段脍炙人口的【二黄原板、碰板转散板】的夫妻对唱。舞台上的演员为了顾及化妆再悲再痛也不能掉泪,崔嵬则启发杜近芳说“流泪弄脏了化妆只是技术问题,可是激情是艺术的生命。你不要怕哭出泪来弄脏了妆必须保证演出激情来。”要尽一切可能“把人物真挚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这样才能收到打动观众的艺术效果。”杜近芳消除了顾虑演得声泪俱下哀婉强烈凄楚动人。

    “火烧草料场”的那段大雪飘也是后来加上去的。最初的版本是:大雪纷飞,林冲肩挑酒葫芦只唱四句散板心境不明。京剧的内行崔嵬说:余派(李少春系余叔岩弟子)不唱【反二黄】是个损失,他建议加一大段唱腔来表达林冲此时的心境,李少春欣然接受。据当时一位目击者介绍:崔嵬说:“我来写吧。”李少春说“还是我来写。”第二天下午,李少春一来就说把写好的词忘在家里了,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把唱词拿了回来,唱词写得非常漂亮。

    整个唱段把一个英雄气短、壮志未酬的义士形象表达得细腻传神,对于刻画曾经有过惬意人生的八十万禁军教头面临妻离家散之穷途末路内心倍受煎熬的内心世界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也把《野猪林》的文学品味提高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层次。然而,近日读到一则消息称:这段词本是李少春请他的好友——煤炭部的干部高某某写的。高先生仅仅用三天的时间就写好了,李少春看了十分高兴……云云。

    这段最令人击节赞叹与难忘的唱词究竟出自谁人之手?因为李少春先生英年早逝已经无从查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文革”中这段充满诗的意境的唱词遭到批判时,真正倒霉的还是李少春和崔嵬两位大师。有人断章取义地问唱词中为什么要说“彤云低,山河暗”,这分明是诬蔑社会主义红彤彤的山河黑暗!崔嵬反唇相讥,你去翻翻字典,此处“彤云”是乌云的同义语——你懂吗?忍俊之余我再想:如果唱词确实出自于李少春之手,也算是“自作自受”,反之则是代人受过。从中也显现出李少春先生超人的雅量。

   谈到《野猪林》,李少春曾深有感触地说:我演出《野猪林》不下数百次,每次演出时戏中的情节对我来说已不是“新”的。“白虎节堂”那块匾,我已看过不知多少次,哪里有斑点,哪里有花纹,哪里油漆剥落,我完全可以背得出来。但在误入白虎节堂的刹那,我抬头看这块匾时,却必须把握林冲是第一次看见这四个足以杀生索命的大字,才把曾经作过几百次的“抓袖”“背手”微微抖动,“瞠目”“止步”倒抽一口冷气的动作作得传神,作得逼真,作得煞有介事……

    古人说,“读书作文以领悟为上”,舞台创作亦然。李少春通过对艺术真谛的洞悉彻悟,才有了精湛的表演和《野猪林》的“千古绝唱”。当然,他成功地走上提升文武老生之路,除了天赋异禀、自幼刻苦练功,与其父亲严加督导广延名师和当时的氛围都是分不开的。杜近芳曾说过: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人卖来卖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李桂春先生也坦荡直言:“唱戏的有很多角儿都是苦孩子出身,包括我。少春是吃糖豆长大的,吃好的穿好的,出门坐小车。我疼孩子,但管得很严,不严不行。”

    究竟“严”到什么程度李老先生没有深说,笔者从一篇文章里捕捉到这样一则细节:李桂春培养儿子不惜花重金,每周两次请来余派教师陈秀华、杨派教师丁永利,车接车送,好吃好喝好待承,为的是李少春成才。但他对少春的要求却严格得近乎残酷。据有人介绍:李少春在沈阳演《八大锤》,不知是连日演出过于疲劳还是一时失手,陆文龙的枪掉了。戏结束后,李桂春手持膝子棍儿,满台追打李少春,还是大伙儿左拉右拦方才罢手。

 此事足以说明,身为“星爸”级的李老先生虽然携子为重,却不似某些当代“歌星”纵子无度,用重金把孩子“宠”到为非作歹祸害一方尚不自省自责!而是刻意把孩子打造成才,其造星之举堪称史上最为成功一例。据说,当年周恩来总理曾经问过卓越的戏曲教育家、一代名丑萧长华:“你们究竟能用多长时间培养出像李少春这样一个人才?”解放后,李桂春曾任中国戏曲学校教师,每月六百元的工薪。有人反映说:“不干事,工薪这么高!”时任中国京剧院副院长的马少波回答的也是妙趣横生:“他培养李少春有功!”

 早年有位戏迷经常跟李桂春聊天逗话,李老先生也很健谈。每每提到爱子少春他都带有欢快表情:“……现在(指李少春)有点儿名气啦,艺无止境,跟高的攀比差好多哪!现在是上午练功下午练声,每天早上压腿,拿顶,下腰等课程一点儿不能松懈。拿顶不到时间下来了从头起再耗,腿踢得不够份儿,叫他重来都得乖乖的。朱先生看功,陈先生教唱都挺认真。少春挺聪明不自找没趣,练功挺认真,现在是边学习,边演出。”

 “要说丁爷教戏没得说,特别严肃认真,差一点儿都不行。有一天我问少春,先生对你教得怎么样?他小声哼哼唧唧地说,整天沉着脸子,真训人,差一点儿都不行,太严啦!真有点儿吃不消。我说,严师出高徒,不严怎么能成材,要尊敬先生,不准有丝毫的怠慢。在少春拜丁先生时我们有一个君子协定:丁先生教戏不许别人搀和,实际是不许我搀和。教了几个月我都没敢到练功房去看,可又总想看丁爷怎么教。一次我用婉转的语言要求看看,得到应允。看了几次,我从心眼里佩服杨派艺术和丁先生的认真。”

 李老先生也有不满意的地方,还是那位老戏迷观看了李少春、袁世海和杜近芳的《野猪林》后,见到李桂春提及此事,李老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老戏迷又逗话说:“好久没看少春长靠戏啦。”这句话引发了李老的话匣子:“你说的是不是好久没有看他的《长坂坡》《挑滑车》呀?你甭想看啦,你凑合点看看《野猪林》《卖马》《打金砖》得啦!”李老用手比画着说:“腰那么粗,还怎么唱武生重头戏?谁都望子成龙,我更是望子成龙。”

   “武生杨小楼老板第一,我给他请了杨派武生教师丁永利教他武生戏;老生余叔岩先生第一,我托张爷李爷说情,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让他拜在余先生门下。少春成龙啦,现在当了团长又是什么委员,一当头儿事就多啦,今儿开会明儿学习,每天挺晚才回来,睡得晚能起得早吗?我们吃开口饭的无论是练功,喊嗓子都是在早晨蒙蒙亮时……我也替少春想过,开会,学习,排练,演出够孩子呛,谁的孩子谁不疼?我也别挤对他,不过我曾告诫他,别忘喽咱们是唱戏的。总理(周总理)挺喜欢他看戏总有他的戏码。京剧院领导也挺重视他,拿他当个宝贝,其他名角可以骑摩托车,唯独不准他骑,可以汽车接送,怕他骑摩托不小心磕着碰着的。我心说,赶明儿甭唱《坐宫》啦,您练‘坐功’吧,不是吗?开会,学习,坐车不都是‘坐功’吗?”

     “老爷子”的话情真意切且不失幽默诙谐,从一个侧面让后人了解到:在解放前,李少春从练功师承到从艺之顺畅!到解放后,李少春成为中国京剧院的镇院之宝,受到当时内行领导的器重呵护,使得他以饱满的工作热情,把自己超人的才智得以空前地发挥,也为后人留下了一批文武融合的优秀剧目。李少春虽然在文革中也曾受到“冲击”,但较之马连良、周信芳、杨宝忠和言慧珠等著名艺术家的遭遇,他还算是“幸运者”。

     据李少春的老搭档袁世海先生回忆:“……我就进了‘黑帮屋’,18个人里面有李少春、李和曾、剧作家范钧宏等。每天在长桌长凳前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谁也不许理谁。不过这次学习也让我受益,我明白了中国、外国都有好艺术,生搬硬套是最没有出息的艺术家。有一次,少春趁人不注意扔过来一个纸团,写着:‘三哥,咱们犯的什么罪?’我写了四个字又扔给他:‘体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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