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文武双全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李少春

一个京剧演员，必须掌握唱念做打的基本功夫。但是，演员因为具体条件不同，有的长于唱工，有的长于武打，有的长于念白和做工。这样的一艺专长，并不影响他的艺术发展，而能够达到更深的造诣，形成自己的流派。然而，也有全面发展的演员，唱念做打，无一不能，无一不精，甚至跨越行当，一个人能够演几种行当的戏，塑造出多种不同的人物，这就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了。李少春就是这样一位文武双全的京剧表演艺术家。 

李少春既能演老生戏，又能演武生戏。而在老生戏中，他既能演出偏重唱做的文老生戏，如《群英会》《失街亭》《击鼓骂曹》《打金砖》，又能演兼重靠把的武老生，如《定军山》《战太平》，还能演红生戏，如《华容道》《灞陵桥》。在武生戏里，他既能演靠把武生，如《长坂坡》《战宛城》《两将军》，又能演短打武生，如《恶虎村》《洗浮山》。更为难得的是，他的武功基础极为扎实，“大跟斗”、“小跟斗”都能翻。在短打武生戏里，还能演《三岔口》《十字坡》等讲究“翻、砸、摔、跳”的“斗狠戏”。此外，他还擅长猴戏，如《闹天宫》《水帘洞》《智激美猴王》《十八罗汉斗悟空》等。李少春有卓越的艺术才能、深厚的艺术根基、丰富的艺术手段和精辟的艺术见解，他不但能够扮演许多截然不同的舞台人物，而且演得好，演得精采。他既不是反串应工，更不是偶然尝试，他登台演戏从来是严肃地对艺术负责，对观众负责。他时常在一场戏里，前面演《失·空·斩》，后面又演一出《三岔口》。观众和同行都以高标准要求他；他也是以高标准要求自己，使观众得到满足的艺术享受；同行则心悦诚服地交口称誉，公认他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 李少春是河北霸县人，生于1919年。他父亲李桂春，也是一位文武双全的艺术家，长期在上海演唱连台本戏和其他传统剧目，演戏之余就精心培养李少春，给他聘请有资望的教师，为他打下了文武戏的基础。后来，李桂春谢绝舞台生活，回到天津居住，更专心于李少春的艺术成长。这时，李少春明确提出奋斗的目标：老生戏要继承余（叔岩）派，武生戏要继承杨（小楼）派。有志者事竟成，当李少春以文武双出的打炮戏《击鼓骂曹》和《两将军》轰动北京后，果然得到余叔岩的赏识，收他做了弟子。余叔岩对李少春学过的余派戏，有重点地加以指正，并且亲身示范传授他《战太平》《定军山》和《打渔杀家》。同时，李少春又拜丁永利为师，进一步学习杨派武生戏。从此，他的余派老生戏和杨派武生戏逐渐成熟，这为他一生的艺术事业打下了基础。

李少春的唱工清润、醇厚、灵活、含蓄，完全遵从余派的典范。在《战太平》里，李少春扮演花云，有一段[西皮导板]转[散板]唱腔。面对强敌围攻，花云第二次出战前，已预料到不幸的后果。他壮怀激烈，表达了慷慨杀敌的决心，倾泻了生离死别之情。唱腔起伏跌宕，难度很大，高亢与低回，昂扬和压抑，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少春在《法场换子》里唱的一段[二黄三眼]，则表现了徐策叙述薛家遭遇时的忧郁心情，唱来婉转含蓄，声情并茂。这两段唱都是李少春遵从余派典范的唱段。必须说明的一点是，李少春运用了“中锋嗓音，提溜劲儿”，才正确地继承了余派的唱法。在教授李少春的时候，余先生就严格要求他要学会运用“中锋嗓音”。余叔岩说过：中锋嗓音是用丹田的力气，把声音从声带中间放出来的，不能靠左，也不能靠右。靠左靠右的嗓音是挤出来的，那叫“左嗓子”，听起来虽然也高亢，却没有“提溜劲儿”，运用音韵时，就会显得干瘪。所谓“提溜劲儿”，就是无挂无碍地提起嗓音，高低升沉，空灵自如，不受任何阻碍，唱出来才能清润、灵活。这股劲头的来源，是蕴藏在中锋嗓音之中。李少春遵从余先生的教导，就是用“中锋嗓音”，掌握了“提溜劲儿”，开口一唱，就突出了清润、醇厚、灵活、含蓄的特色。这不但表现在余派传统剧目里，就是在他创作排演的许多新剧目中，也都有着浓郁的余派韵味。《将相和》里有一段[二黄]唱腔。唱词是： 
    辅赵邦用心机深思苦想， 
    都只为廉颇老将自逞刚强闷坏衷肠， 
    列国中唯我邦独把秦挡， 
    全凭着文和武共保家邦， 
    回朝来赏功劳金殿封相， 
    老将军气量狭与我参商， 
    为此事终朝挂怀好叫我心中不爽， 
    怎能够劝老将回转心肠？

这段唱表现了蔺相如以国事为重，忍让廉颇，希望将相和好、共保赵邦的心情。李少春遵从余派的唱法，以清润、醇厚的音色，深沉、含蓄的韵味，刻画出蔺相如的豁达大度和开阔胸襟，表达了蔺相如忠心为国、克制私愤的深邃心声。

李少春的武功，深厚、精粹，运用在身段、亮相、舞蹈、开打等各方面，都凝练、含蓄、巧妙、大方；率而不飘，稳而不滞。他有八个字的诀窍：“取淡于浓，得平于险”。就是说，在十分复杂、非常繁难的技巧中，提炼出最精彩的部分，深入浅出地组织成造型艺术，使观众看得舒服、心旷神怡而又不觉得眼花缭乱，为他提心吊胆。例如，他在《野猪林》“发配”那一场，戴着手铐翻的那一个“吊毛”。再如他在《打金砖》“太庙”那一场的三个“僵尸”。这三个“僵尸”，有着不同的处理；第一个是干净利落的硬“僵尸”，第二个是“吊毛”加“僵尸”，第三个是“倒札虎儿”加“僵尸”。这些繁难的技巧，经他演来，似乎是轻而易举，看着非常舒服，但没有深厚精粹的武功底子，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李少春演武生戏，不拘泥于流派形式上的摹拟，而着意于意境上的融化。他演杨派的传统剧目如《长坂坡》《连环套》等，处处是杨派的风范，而又显示着自己的风格。就是他演斗狠戏《三岔口》，在拳脚翻飞之中，也显得那样的沉着稳练，从中既能看出他是受了杨派的熏陶，而又表现了自己的风格。他演的猴戏如《闹天宫》《水帘洞》等，气魄宏伟而又处处灵巧，身手敏捷而又落落大方。

他演的孙悟空不只是像猴子，而是人化了的、神化了的美猴王。他演的红生戏《华容道》《灞陵桥》里的关羽，既不是只讲尊严而近于偶像，也不是只讲火炽而近于卖艺，而是有血有肉、有性格、有感情的儒雅大将。李少春所以能有这样卓越的表演才能，是由于他善于吸收、融化杨派艺术。因为，杨小楼也善于演猴戏《安天会》和关羽戏《灞桥挑袍》，李少春选择了一条融化流派的正确道路。

李少春演出的《野猪林》，是他武生戏的代表剧目之一。五十年前，杨小楼曾经演出的这个戏分为前部“野猪林”，后部“山神庙”，两天演完。李少春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再创造，从剧本到表演，包括唱念做打，作了很多充实。“长亭”一场，增加了悲壮哀烈的唱工；“发配”一场，改用[高拨子]的声腔，配合以表现忍气吞声、夺枪杀仇的新型武打；“白虎堂”一场，增加了惊心动魄的念白。在“白虎堂”这场戏里，林冲怒斥了陆谦的狡赖、高俅的诬陷，揭露了他们的阴谋，大段念白有激情、有道理，又很有层次。例如，他连用三个“可是你”追问陆谦，通过“可”字念法的变化，很有层次地表现出林冲愤怒情绪的急剧上升。最后的大段念白，在念到“陆谦之言，我是怎得不信；太尉之命，我是焉敢不遵”的时候，略作停顿，突出了林冲被骗的根据。而念到“如今卑职人证，成了太尉人证；卑职物证，成了太尉物证”时，突然把节奏加紧，念得明快犀利，字字铿锵。最后，“岂不是冤沉海底”一句，放足音量，如海走山飞，震人心弦。内行术语把这种念白叫作“嚼炒豆儿——嘎崩脆”，没有坚实的念白功夫，是得不到这种效果的。

李少春的武老生戏，以解放后排演的《响马传》为代表。在这出戏里，他成功地塑造了主持正义、担当风险保护起义英雄的秦琼的形象。李少春在这出戏里发挥了唱念做打各方面的艺术才能。“观阵”一场，更集中地表现了这些特长。杨林发现秦琼与瓦岗寨的起义英雄有联系，想以秦琼为钓饵，摆下“八门金锁阵”，诓骗起义英雄来搭救秦琼，趁机一网打尽。秦琼得到监视人王周的帮助，月夜探阵，暗做准备。全场分为三段。第一段是秦琼与王周策马进阵。这段戏在唱完[二黄导板]“明月下催动了黄骠马”、[碰板]“画角无声夜色凉”、[原板]“密匝匝旌旗风飘荡”以后，用锣鼓衬托，有许多漂亮大方的“走马”身段。配合“夜色凉”、“风飘荡”的悠扬行腔，刻画出有胆有识的秦琼，缓缓策马，泰然进阵的观感和内心活动。这段戏一开始，在“此阵也平平”等八句念白的间隙里，穿插着身段和英姿勃勃的亮相。接着淡然一笑，表现出秦琼藐视敌人的一腔豪气。等到试过朽桥的危险，看到“子母连环炮”的历史，发觉灯火暗号的阴谋以后，秦琼面对险恶的现实，那昂扬的情绪，逐渐低沉下来。李少春用“试马将桥探”的婉转回环的长腔，配合“单腿碾步”的身段以及“烈火山”三个字的低回行腔，很好地表现了这种情绪的变化。接下去，想到了人单势孤、难破恶阵，切切盼望瓦岗寨的英雄们来帮助他。所以，在“一人怎破八门阵”的“阵”字上行腔，突出他内心的焦灼不安。接着唱“想起了江湖结义人”一段，节奏突紧，清脆、明快，把火一般炽热急切的感情，奔放地倾泻出来。再接下去，就是第三段戏。瓦岗寨英雄们乔装改扮的形象以及他们支支吾吾的对答，使秦琼心中顿起波澜。李少春先用悲凉的唱腔，刻画出疑云冉冉的心情。直到心直口快的程咬金一语解冻，秦琼心中点燃起熊熊烈火，再用高腔唱出“咬金他把真情告”的[散板]。接着，用爽朗劲拔的节奏唱出“南山豹、北海蛟”等句。然后，唱出“大家一同反王朝”，表现了众英雄团结的力量和破阵杀敌的决心。最后，有用[四击头]锣鼓，来一个盘鞭勒马、英姿勃勃的亮相，回复到刚出场时的安稳沉着的状态。

李少春在《响马传》“观阵”这场戏里，为表现秦琼的心理活动和思想感情的变化，设计了这么繁难复杂的唱念和表演，充分展示了他文武双全的艺术才能。

此外，李少春在《白蛇传》里演过许仙，创造性地把老生行的表演艺术融化在小生行那种俊雅潇洒的风韵之中，格调高雅，风格清新。他在现代戏《白毛女》《红灯记》里扮演的杨白劳、李玉和也为人们所称道。李少春这位具有多方面才能艺术家，由于“四人帮”的摧残，过早地去世了！但是，他创造的众多的艺术形象，却深深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文章来源于 《戏曲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