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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派京剧的前世今生 ——有多少绝活可以重来

2021-12-21 20:33:24作者:王烜
如果说北派是工笔画,我们海派就是泼墨画。夸张、奔放,看海派戏永远不会打瞌睡。除了唱,海派的绝活更集中体现在做表方面,特别是武打技巧独步海内。当代武王厉慧良将自己的艺术归纳为“南功北戏”。厉慧良一辈子唱的都是京朝派传统剧目,但南方对于武功的严格要求,深深影响了他。
京剧,得名于上海,也曾被善于求新求变的上海人改造成另一番模样,形成了海派或称南派京剧。尽管这个词,最初带有贬损意味,但海派戏的火爆炽烈,新颖别致,还是影响了整个江南地区,甚至遥远的东北、天津,海派戏也都风行一时。与历史上的红火相比,今天,海派的处境如何?以上海为核心的南方京剧院团,演出风格与京津无异,海派戏是否已湮没?那些曾经让人眼花缭乱的绝活,还有多少可以重来?

《谈戏说艺》是中国京剧艺术基金会发起的一项文化抢救工程,旨在为高龄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录制资料,上海承担“南方篇”的工作。目前,在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分院的牵头下,本着谈史简、说艺细的思路,已为十几位南方京剧名家进行了录制。对于海派戏,也立此存照了。
海派京剧白玉昆
海派戏“海”在何方

如果说北派是工笔画,我们海派就是泼墨画。夸张、奔放,看海派戏永远不会打瞌睡。

攻杀战守,斗隐埋伏。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逢高山莫先登,遇空城莫乱入。高防困守,低防水淹。松林防埋伏,芦苇防火攻……77岁的白晶珠一口气念出了《走麦城》中260字的道白,这是他父亲白玉昆的绝活。“快而不乱,一气呵成,是我们老头的看家本事。"白玉昆的嘴"上世纪30年代就是公认的江南一绝,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我只能学个大概。”满头华发的她,说起父亲昔日的英武雄姿,别有一番况味。

白晶珠和老伴王云樵在《谈戏说艺》中介绍了白玉昆派的《走麦城》,他们正在整理下一期讲授的内容南派《甘露寺》。“上海京剧院前两年把南派《甘露寺》前半部复排了,我们这次把后半部也介绍一下,希望有机会能排出整本的。”白晶珠说。在京剧界,经常出现同一出剧目,南北方截然不同的演法,这是为何?“上海商业气息浓厚,人们喜欢追逐时尚,看戏也要有噱头。当年的艺人为了生存,就迎合上海观众的口味,利用一切可以吸引人的手段。所以北方讲听戏,南方讲看戏,南派戏好玩、热闹。”自幼跑码头的王云樵娓娓道来。《甘露寺》是马连良的代表作,现在演于舞台上的都是马派风格,南派《甘露寺》却完全不一样,尤其是两大段“联弹”为南方独有。联弹,即联唱,就是传统戏《二进宫》生旦净的对唱形式,但上海把它进一步发展。海派联弹,一般都是5人起唱,所谓五音联弹,多者不限,有七音联弹,甚至九音联弹。西皮、二黄、反二黄、高拨子等等声腔、板式都可以用联弹表现,场面热闹,摇曳多姿。有没有联弹,一度作为衡量这出戏是不是海派的主要参考。白玉昆对联弹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他自编自演的《天雨花》共有八本,每本都设计了腔调奇特的联弹。只可惜,这些唱段早已成为绝响。

除了唱,海派的绝活更集中体现在做表方面,特别是武打技巧独步海内。当代武王厉慧良将自己的艺术归纳为“南功北戏”。厉慧良一辈子唱的都是京朝派传统剧目,但南方对于武功的严格要求,深深影响了他。厉慧良演《陆文龙》有一个独门绝活,陆文龙使双枪,他将一只枪飞出去,用另一只枪勾回来,配以鹞子翻身的舞蹈,如此往还两次,观者无不称奇。就是这手绝活,连坐在台下的毛泽东和蒋介石也忍不住击节叫好。新中国成立后,厉慧良定居天津,地理的便利,让他成了中南海京剧演出的常客。毛泽东见到他,总是不忘当年在重庆看到的那一幕。有“出手大王”之称的郭玉昆,创造了“飞剑入鞘”的绝技。宝剑从前面抛出,从背后接入,百发百中,甚至可以双剑入鞘。《收姜维》是一出传统的武生戏,讲求功架稳健。白玉昆觉得这个戏太温,怕爱瞧热闹的上海人不买账。他凭借嗓子好的优势,增加了大量唱段,开创了“连唱带打”的新格局。南派武生奠基人李春来,在《花蝴蝶》一剧中,从三张高桌翻下,翻腾中从背后抽出腰刀,落地绵软。有“江南活武松”美誉的盖叫天,是南派武生的泰山北斗。他演戏讲究真刀真枪,《铁公鸡》用真朴刀开打,《武松打店》使用真匕首将孙二娘头上的“慈姑叶”叉掉,一同戳在台板上。南派《九更天》要赤膊滚真钉板,名武旦白玉艳可以同时踢12杆枪。小王桂卿和他胞弟小二王桂卿、小三王桂卿在《西游记》中飞速耍练多种兵刃、法器,你来我往,无缝衔接,业内称这手绝活为“三人忙”……如上这些,不过是海派绝活的冰山一角。记者提起前几年有人复排《铁公鸡》,一样使用真刀。看过盖叫天此剧的王云樵淡淡一笑:“刀没开刃,能叫真刀吗?”

海派戏还有一样必须提:连台本戏。这近似于今天的电视连续剧。清末以降,京派专演折子戏,而连台本戏成了海派专利。白玉昆和宋宝罗创编全部《三国志》,从“关羽出世”唱到“孔明归天”,整整9个月。周信芳、小杨月楼主演的《封神榜》,更是创下连唱1年8个月的神话。上海孤岛时期,编剧朱石庵根据 《野叟曝言》创作6本大戏《文素臣》,由周信芳主演。剧中唱词、念白,流露出反抗强暴、匡扶正义的主题,使沦陷区的民众得到了某种心理宣泄,为旧上海连台本戏中艺术水平最高的一套。老上海的顾曲家曾有“不看文素臣,不算上海人”之说。

连演几个月的大戏,真有那么多观众吗?记者对这一问题,困惑了多年。

寓居杭州的麒派名宿赵麟童,为记者解开了疑问。“我小时候,上海滩四大公司、四大舞台,都演京剧,但风格各异。天蟾舞台是京班戏,专邀北京名角儿。”赵麟童说,京津地区来的角儿,演骨子老戏,但剧目有限,演几天就得“翻头”。上海观众喜欢新鲜,总是这几出就不爱看了,这就促使海派连台本戏的兴起。想在上海长期落脚,没有几本大戏是吃不开的。每编一本新戏,剧院老板就要请客,在酒桌上分配任务。上海的剧场有专职编剧,戏写好了,演员开始分工,各自要亮出绝活。一本唱下来,观众的新鲜感过了,就再换一拨演员,勾着观众总得来。上海的连台本戏除了演员自身技艺,机关布景的使用也是赢人的重要手段。白晶珠告诉记者,那时的机关布景全靠人工操作,背景片是几个大汉踩着绳子更换,瞬间完成,比如今电子设备快得多,2秒钟寿堂改灵堂。

赵麟童对京海派的艺术风格有自己的描述,“如果说北派是工笔画,我们海派就是泼墨画。夸张、奔放,看海派戏永远不会打瞌睡。”87岁的陶麟先生毕业于辅仁大学,是北京的武生名票,作为在世为数不多见过“国剧宗师”杨小楼的人,他对南北京剧的差异有着切身体会:“《四平山》属天津的尚和玉与上海的小王桂卿最负盛名。上世纪50年代,我看过他们俩的这出戏。尚和玉那时已届高龄,功架依然沉稳,透着大将风范。小王桂卿这个戏可太热闹了,他的特色是耍锤,不但用手耍,连脚都可以耍,海派文化的确不一样。”

毁誉褒贬诉不清

海派戏有如此多的绝活和贡献,但菊坛泰斗非常反感别人以海派称呼他们,这是为何

海派戏的形成,是上海独特文化浸润的产物。灵活的经营机制,激烈的市场竞争,迫使当时的演员要绞尽脑汁练出绝活,否则就面临生存危机。郭玉昆这个“出手大王”就是让小王桂卿兄弟逼出来的。当年,盖叫天长子张翼鹏领衔的《西游记》长盛不衰,张翼鹏作为前台经理,要求每本戏都要有武戏荡子,即十几组武生轮流上场打一套把子,不可雷同。哪一组新招多,出场秩序向后挪,多拿戏份涨包银。适时,郭玉昆同小王桂卿兄弟同台竞技。小王桂卿兄弟3人分工盯住郭玉昆,不出一个星期准能把郭的招数看个明白,照样练成,上台去照方抓药把郭的招数先“刨”了。别的武生琢磨一套玩意应对则可,而郭每星期要变一套玩意,应对小王桂卿三兄弟“摞叶子”(偷艺)。晚年时的郭玉昆曾笑言:“当初若不是小王哥仨挤兑我,逼得我天天琢磨玩意变招数,哪会有我这个出手大王?”

在灿若星辰的海派名角儿当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无疑首推京剧大师周信芳(麒麟童)。周信芳是一位逆境中求发展,化劣势为优长的高手。昔日,整个江南地区,只要是唱老生的,全学麒麟童,仅以麟童作为艺名的人就不胜枚举。老上海有“申江家家《追韩信》,沪上处处《打严嵩》”的说法。麒派艺术不仅是南方之王,连自恃甚高的京朝派也要向人家学习。李少春、袁世海都是周信芳的忠实学习者,麒派为他们各自的艺术成就注入了养分。海派对京剧另一大贡献,是创设了“关公戏”这个剧目门类。关公戏,俗称老爷戏,原本只有几出,基本都是元杂剧时代的遗留。海派鼻祖王鸿寿(艺名三麻子)将这个门类发展壮大,创作了30多出关公戏,周信芳与李洪春、林树森等,便是其衣钵传人。

猴戏,是京剧里一个独特的剧目门类。如今提到猴戏,人们只知道北方的李万春、李少春,却不再提及和二李比肩的南派猴戏。郑法祥,海派猴戏的至高峰。他大胆创造新的规范,身法、手法、步法、棒法,筋斗乃至唱念、扮相都与众不同。陈正柱是郑法祥唯一健在的亲传弟子,在《谈戏说艺》中,他介绍了郑派猴戏。老先生的学生赵国华向记者介绍:“郑法祥先生只金箍棒的拿法就有100种。所谓棒,是中间粗、两头细。现在使用的都是同样粗细,只能叫棍,不能叫棒。棍耍起来比棒的难度就降低了很多。”郑法祥最受欢迎的戏是《金刀阵》,又称《斗战胜佛》,“剧中孙悟空端着椅子腾空360度从高桌翻下,砸到台板上,孙悟空依然端坐椅上,这是郑法祥苦练研习出的绝活,可惜没人能重来。”赵国华说,当初郑法祥在上海是一时话题,他自己曾在大世界旁开了一个 “郑福斋”的食品店,店里挂着“斗战胜佛”的剧照,多少人为了看一眼郑法祥的剧照来光顾他的店。

海派戏有如此多的绝活和贡献,但她的名声却长期受到非议,周信芳、盖叫天这样的菊坛泰斗,也非常反感别人以海派称呼他们,这是为何?

报人、戏剧学家徐凌霄曾评价海派:只有合煮,而无陶铸。这对于海派戏的弊端,可谓一语中的。上世纪30年代末,李少春学成出道,时天津中国大戏院经理李华亭欲撮合袁世海与之搭档。袁世海听说是上海小达子(李桂春)的儿子一百个不同意,直到亲见李少春宗法的是正宗京朝派,才同意合作。海派的优点是善于创新,体贴现实,但正如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所说,当初也有不入流的一面,业内始终有共识。新中国成立后,经历了“戏改”,糟粕的一面都被彻底清除出舞台,但经过多年蹉跎,后来又大量老艺人故逝,绝活自然流失了,加之人们的审美渐趋一致,海派这颗京剧奇葩就淡出了人们视野。赵麟童谈到海派现状,痛心疾首,“我们的失传、断代比北方更严重!”白晶珠也对此甚为无奈,“大家都觉得海派很不入流,年轻演员根本不想学,我们知道的一些东西也传授不下去,只能靠回忆打发时光。”

海派戏还有无前途

随着市场培育起来,艺人必须迫使自己技艺提高,失去的绝活可以捡回来,或者练出新的绝活,这就是市场修复的功能

《谈戏说艺》南方篇的负责人徐幸捷说,这个工程是在和时间赛跑,参加录制者,最大年龄96岁,最小也年近八旬,很多南派代表人物已仙逝,录制过程还不断有噩耗传来。去年底,项目刚刚启动,徐幸捷想到定居南昌的著名女老生何玉蓉。时年98岁的何玉蓉是汪笑侬派的优秀传人,也是这一产自江南的老生流派罕有的健在者。何玉蓉的孩子接到徐幸捷电话时说,“您早来一年多好,老太太现在已经糊涂了。”今年,这位京剧人瑞走完了她的百年人生。小三王桂卿是盖叫天派武生传人,他在医院的病床上录制了一期,并和徐幸捷约定好下一次的录制时间。“谁想到,录完像第二天老先生就去世了。”徐幸捷慨叹。郭玉昆、小王桂卿、筱高雪樵几位南派杰出人物,近年先后下世。96岁的老生名家宋宝罗录制了一期后,身体状况也急剧下降……徐幸捷说,做这项工作真是胆战心惊,现在只能拼命往前赶,老先生们知道的太多,晚了就是永久的遗憾。下一步,他们要请定居美国的黄正勤讲自己父亲“江南第一旦”黄桂秋的艺术。

赵麟童在这次录制中,除了讲述,还粉墨涂面演了整出的《六国封相》,他今年也80岁了。《六国封相》是周信芳原创剧目,也是麒派独有剧目,原本是两天演完,赵麟童对剧本去芜存菁,压缩到一晚。他认为,自己身体还能支持,有必要把麒派的独门戏留下完整的资料。虽年高,赵麟童每天仍很忙碌。自上世纪80年代,他和夫人就开始整理麒派剧目,这可不是一般的剧本整理,而是直接可以用于排演。锣经、曲谱、唱词、穿戴、舞台调度,一应俱全,至今赵麟童已整理完成十几出麒派戏。在漫漫的艺术苦旅行走中,赵麟童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最初我雄心勃勃,觉得有责任把麒派弘扬下去。现在,我每天做这些事权当活动脑筋,对后人有没有用,不再去想了。”赵麟童认为,尊重演员艺术个性的风气,在当下京剧界十分稀缺。

相比文戏,以武戏闻名的海派,失传更是严重。武戏演员功一天不能停,身上伤痕累累,而且缺乏展示的机会。文戏演员可以参加演唱会,收入途径还比较宽泛,武戏演员没有这种可能,只有整台大戏的演出,他们才能将平时所练的付诸实践。王云樵先后在苏州戏校和上海戏校任武戏教师,他精心调教出几个好的武生坯子,却因为嗓子出来了,而转攻文戏。虽然失落,王云樵还是表示理解,“孩子们也得生活,能多赚钱没什么不对,只能随他们去了。”

傅谨是戏剧界市场修复论的主要倡导者。“郑州的一个民营豫剧团演出繁忙,效益相当不错,可堂堂的河南豫剧团却天天喊日子难过。这不令人深思吗?”在他看来,消费习惯是有待养成的,“十几年前,上海人有看话剧的习惯吗?郭德纲出世前,有人到茶馆听相声吗?就好像30年前,我们没有到饭店吃饭的习惯一样,文化消费也是一个逐步养成的习惯。”对于戏曲没市场,傅谨并不认同。他认为,过去艺人创造出如此多的绝活,完全是市场竞争的结果。京剧的传承不是靠文人,靠的是艺人,是一代代艺人的身体延续着这门艺术。随着市场培育起来,艺人必须迫使自己技艺提高,失去的绝活可以捡回来,或者练出新的绝活,这就是市场修复的功能。他提出,现在已经具备做这种尝试的条件,这需要更多的社会资源。向来敢为天下先的上海,应该出现这样的民间艺术团体。

赵国华虽从舞台退休多年,对京剧的研究与思索却从未停歇。“昆曲比京剧衰落得更早、更严重,为什么一出青春版《牡丹亭》能演几百场,成为话题?至于京派、海派,我一直认为是一家。如今更需要团结合作,纠错纳新。”重庆的京剧名家沈福存先生,人称“山城梅兰芳”。他给记者讲述的一桩故事,也可对这种观点有所佐证。上世纪80年代初,电影《少林寺》横空出世,蜚声南北,一票难求。那时,沈福存正在贵阳演出,“电影那么火,我在贵阳半个月,天天卖客满。人招人没用,得货招人。”77岁的沈先生,讲起这段往事依旧透着自豪。

(解放日报  作者 王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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