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世芳戏的印象

梅门弟子李世芳，于1947年因飞机坠毁而牺牲，算来已过50年，朋辈中都在怀念他。

李世芳的戏，我看得很少，但印象颇深。我和其他观众一样，对于他的早逝非常惋惜！为什么我看李世芳的戏很少？是有客观原因的。我12岁到16岁（1925—1929）这五年当中到广和楼看富连成的戏次数最多。1929年农历十一月十九日，富连成叫座能力最大的学生仲盛珍病逝。因为五年当中我最爱看仲盛珍的戏，我们又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从此以后就没有再去广和楼看富连成的戏，以免见景伤情。
　　到1936年，有一次王绍贤家在会贤堂唱堂会戏，我去拜寿时，台上正是富连成白天戏的大轴《昆仑剑侠传》，是一出群戏，已经演了一半。李世芳也在其中，只觉得这个小孩扮相很好，没有注意，戏就完了。富连成的戏打住，台上有承华社的场面先生们，已经坐下尚未拿起乐器。如果再开戏就应该是姜妙香先生的《射戟》。可是迟迟没有开锣。因为王家这次堂会为了多招待客人，在北房廊檐的前面，由棚铺搭了一座看楼。是用杉篙木捆绑而成，仿照办丧事给和尚搭的经座形式，再用彩绸装饰一下。当然这种经座容纳十几个和尚是可以的，但上去一百多人就承受不住了。王家的人站在戏台上劝经座上的一百多人下来。当时梅兰芳先生已迁居上海，而这次堂会晚上大轴原定的是梅余合演《打渔杀家》，所以经座上的观众不肯下来，怕的是下来也没地方坐。王家怕出事故，就当场宣布晚上的戏不演了。
　　这一次我只看了半出《昆仑剑侠传》，李世芳在这出热闹的群戏里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表演。本来所受感染不多，更被这场骚乱把李世芳的形象给搅得无踪迹了。当然也就没有特意到戏院去看李世芳的欲望。转过年来农历五月初八日，我祖母生日在家里唱堂会戏。白天是富连成的戏，有李世芳的《汾河湾》，薛仁贵可能是俞世龙，或者是迟世恭。还有一出《玉堂春》，江世玉的王金龙、叶世长的蓝袍。当时我已经听说李世芳、毛世来都拜梅先生为师。这次看《汾河湾》《玉堂春》的印象是觉得李世芳的确够梅派的资格，居四小名旦之首当之无愧。我记得当时他的嗓音稍弱一些，但很圆润。《玉堂春》一出戏把我吸引到第一排，令我有越近越不嫌近的感觉。《汾河湾》是一出念做并重的戏，科班学生演这类戏能不温不火，给人以适度感是非常难得的。我只看过一次李世芳的戏。一个星期后，我父亲逝世。从前的规矩，在居丧的三年之内不参加宴会、喜庆、看戏等等活动。在孝服满以后我逃离了沦陷的北平，到抗日战争的后方工作。记得大约1943年到1945年期间，我在重庆听说李世芳在北平大红特红。
　　当时抗战的后方物资缺乏，有收音机的人家还很少。我住的地方距离我的老师沈兼士先生、沈尹默先生家不远。他们家有收音机。我常常晚上到沈家去听北平的广播。从前北平的广播电台每晚都有戏院的演戏现场直播。从开场戏到大轴完完整整地播放。如马连良、尚小云、荀慧生、谭富英、金少山等人的戏，都可以听到。当然李世芳也是其中之一。当时李世芳已经成为红角，成立戏班经常演出，上座经久不衰，说明他已经站住了。
　　我经常听他唱《生死恨》《红线盗盒》《霸王别姬》等等地道梅派戏，以及老戏《探母》《宝莲灯》《奇双会》等戏。这时期他的唱法已经很讲究，念白也相当有火候。尤其用的是承华社部分原班人马。我和沦陷区的北平观众同样心理，听不着梅兰芳，听这个小梅兰芳也很过瘾。并且在李世芳的戏里，还曾经听到过王凤卿、姜妙香二位先生的声音，更令人过瘾。

我想，当时李世芳之所以能大红特红，当然主要由于他的表演能吸引观众。但也不可忽视姚玉芙先生对于李世芳的栽培提携，用承华社班底来衬托所起的作用。日本投降后，1947年我回到北平，李世芳已不在人世了。以上是我个人对于李世芳直觉的印象。
　　最近我把梅兰芳先生所著《舞台生活四十年》又看了一遍，想看看梅先生有没有对于李世芳的评语。从第一集看起，看到第七章《重演〈金山寺〉〈断桥〉》：“回想四年前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李世芳陪着我唱青蛇，这还是我演‘金山寺’带‘断桥’的初次尝试。他并不是我们剧团里的人，临时约他参加帮忙，前后演了几场，我都觉得满意。”我继续一页一页地往下看，到第三集第五章《〈金山寺〉的双剑》一节，有一段关于仲盛珍的评语：“一九二九年我去美国之前，因为承华社的侯喜瑞不愿出国，萧先生推荐刘连荣加入作为赴美的成员。可巧一天在织云公所的堂会，前面是富连成的班底。我有意识地早一点去看一看刘连荣的戏。看了一出《审李七》以后又看了一出《金山寺》，扮伽蓝的是我的表弟杨盛春，扮青蛇的是朱湘泉的儿子朱盛富都很好，特别是白蛇扮相身段尤其不同凡响的吸引人，萧先生告诉我，这个学生叫仲盛珍（当年冬天肺病身故）。我看到白蛇是双剑到底不换枪。我想到换枪不如原来陈老夫子教我用双剑的路子好……” 梅先生对李世芳的评语是：“前后演了几场，我都觉得满意。”对仲盛珍的评语是：“特别是白蛇扮相身段尤其不同凡响的吸引人。”查遍全书再也没有对于晚一辈的其他旦角演员有这样完全肯定的评语。两位早逝的表演艺术家，能获得大师这样高的评语，也可以瞑目了。
（摘自 《京剧谈往录四编》 北京出版社 199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