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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艺术和人品——记方荣翔

2024-01-03 19:57:46作者:京剧道场
在戏曲界,荣翔是一位极其难得的恂恂君子。他幼年失学,但是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他在人前话不多,说话声音也较小。
方荣翔称得起是裘派传人。荣翔八岁学艺,后专攻花脸,最后归宗学裘。当面请益,台下看戏、听唱片、听录音、潜心揣摩,数十年如一日,未曾间断。呜呼,可谓勤矣。荣翔的生理条件和盛戎很接近,音色尤其相似。盛戎鼻腔共鸣好,荣翔的鼻腔共鸣也好,因此荣翔学裘有先天的优势。过去唱花脸,都以“气大声宏”取胜,一响遮百丑。唱花脸而有意识地讲究韵味,首自盛戎始。盛戎演戏,能体会人物的身份、性格,所处的环境,人物关系,运用音色的变化,控制音量的大小,表现人物比较内在的感情,不是在台上一味地嚷,瞎咋呼。荣翔学裘,得其神似。
裘盛戎与方荣翔
裘盛戎与方荣翔

两年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了几段唱腔,准备集中播放,征求荣翔意见,让谁来作唱腔介绍合适,荣翔提出让我来担任。我听了几遍录音,对荣翔学裘不仅得其声,而且得其意,稍有感受。

比如《探皇陵》,本是一出于史无证的戏,而且文句不通,有些地方简直不知所云,但是京剧演员往往能唱出剧本词句所不曾提供的人物感情。荣翔的《探皇陵》唱得很苍凉,唱出了一个白发老臣的一腔正义。这段唱腔有一句高腔,“见皇陵不由臣珠泪交流”,荣翔唱得很“足”,表现出一个股肱老臣在国家垂危时的激动。这种激动不是唱词里写出来的,而是演员唱出来的,是文外之情。
方荣翔《铫期》
方荣翔《铫期》

又如《姚期》。裘盛戎演《姚期》能从总体上把握人物,把握主题,不是就字面上枝枝节节地处理唱腔、唱法。他的唱腔具有很大的暗示性,唱出了比唱词字面丰富得多的内容。荣翔也能这样。“马杜岑奉王命把草桥来镇,调老夫回朝转侍奉当今。”这本来只是两句叙述性的唱词,本身不带感情色彩。但是姚期深知奉调回朝,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回京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无从预料,因此这两句散板听起来就有点隐隐约约的不安,有一种暗自沉吟的意味。这两句平平常常的唱词就不只是叙述一件事,而是姚期心情的流露了。“马王爷赐某的饯行酒”四句流水唱得极其流畅,显得姚期归心似箭,行色匆匆。

《铡美案》的唱腔处理是合情合理的。“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荣翔把这句倒板唱得很舒展。下面的原板也唱得平和婉转。包拯一开头对陈世美是劝告,不是训斥,而且和一个当朝驸马叙话,也不宜疾言厉色,盛气凌人。这样才不悖两个人的身份。何况剧情还要发展——升堂、开铡,高潮迭起。如果这一段唱得太猛,不留余地,后面的唱就再也上不去了。

《将相和》戏剧冲突强烈,这出戏可以演得火爆,但是盛戎却把它往“文”里演,这是有道理的。廉颇虽然热情刚烈,但毕竟是一员大将,而且年岁也大了,不能像小伙子似的血气方刚。蔺相如封官,廉颇不服,一个人在家里自言自语地叨念,但不是暴跳如雷,骂大街。荣翔是全照盛戎的方法演的。这场戏的写法是唱念交错,大段二黄唱段的每一小段后,有一段相当长的夹白,这在花脸戏中是不多见的。盛戎把夹白念得很轻(盛戎念白在不是关键的地方往往念得很轻),荣翔也是如此。荣翔的念白,除了“难逞英雄也”的音用了较大的胸腔共鸣,其余的地方简直像说话。这样念,比较生活化,也像一个老人的口吻。唱,在音色运用、口度、共鸣上和念白不同。这样,唱和念既有对比,又互相衔接,有浓有淡,有柔有刚。
方荣翔《刺王僚》
方荣翔《刺王僚》

盛戎教荣翔《刺王僚》,总是说要“提溜”着唱。所谓“提溜”就是提着气,气一直不塌,出字稍高,多用上滑音。荣翔《刺王僚》唱得有摇曳感,因为这是王僚说梦,同时又有点恍恍惚惚,显得王僚心情不安。京剧能表现出人物的精神状态,很难得。

我听荣翔的戏不多,不能对他的演唱做一个全面的美学的描绘,只是就这几段唱腔说一点零碎的印象。其中一定有些外行话,愿与荣翔的爱好者商讨。

荣翔个头不高,但是穿了厚底,系上胖袄,穿上蟒或扎上靠,显得很威重,像盛戎一样,这是因为他们能掌握人物的气质,其高大在神而不在形。

荣翔文武戏都擅长,唱铜锤,也能唱架子,戏路很宽,这一点也与乃师相似。
方荣翔《甘露寺》
方荣翔《甘露寺》

在戏曲界,荣翔是一位极其难得的恂恂君子。他幼年失学,但是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他在人前话不多,说话声音也较小。我从来没有听他在背后说挖苦同行的损话,也从来没有说过粗鄙的甚至下流的笑话。甚至他的坐态都显得很谦恭,收拢两腿,坐得很端正,没有翘着二郎腿,高谈阔论,旁视无人的时候。他没有梨园行的不好的习气,没有“角儿”气。他不争牌位,不争戏码前后,不计较待遇。戏曲界对钱财上看得比较淡,如方荣翔者,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人。“四人帮”时期,曾批判“克己复礼”。其实克己复礼并没有什么不好。荣翔正是做到这一点。荣翔艺品高,和他的人品高,是有关系的。

荣翔和老师的关系是使人感动的。盛戎生前,他随时照顾,执礼甚恭。盛戎生病,随侍在侧。盛戎病危时,我到医院去看他,荣翔引我到盛戎病床前。这时盛戎已经昏迷,荣翔轻轻叫他:“先生,有人看您。”盛戎睁开眼,荣翔问他:“您还认得吗?”盛戎在枕上微微点头,说了一个字:“汪”,随即流下一滴眼泪。我知道他为什么流泪。我们曾经有约,等他病好,再一次合作,重排《杜鹃山》。现在,他知道不可能了。我在盛戎病床前站了一会儿,告辞退出,荣翔随我出来。我看看荣翔,真是“哀毁骨立”,瘦了一圈,他大概已经几夜没有睡了。

盛戎去世后,荣翔每到北京,必要到裘家去。他对师娘、师弟、师妹一直照顾得很周到。荣翔在香港演出时,还特地写信给自己的孩子,让他在某一天寄一笔钱到裘家去,那一天是盛戎的生日。

荣翔不幸早逝,使我们不但失去一位才华未尽的表演艺术家,也失去一位堪供后生学习的道德的模范,是可痛也。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载一九九○年第三期《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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